海明威,以人生灌溉作品

作者:卢 岚  时间:2008/1/16 23:08:35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796
  海明威诞生一百周年前后,《巴黎竞赛》杂志访问了海明威的孙女玛丽埃尔(H.Mariel)。她出了一部书,谈她的家族史,谈她如何在ldaho设帐授瑜伽。她学瑜伽,最初是为治疗自己。治疗什么?一种恐惧症,“害怕像我的不少家族成员那样,陷入精神崩溃。”不少家族成员,也包括海明威。 
  海明威钓了一条大鱼,有相片为证。但相片中的他白白微笑,姿态白白逍遥,他的人生没有垂钓者的优游闲适。像跟什么魔鬼签了合同,永远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乳臭未干,就以志愿兵和战地记者身份,到意大利参加第一次大战。从此,像嗜火的灯蛾,一再扑向战火。他到西班牙去参与内战:他介入二次大战并跟盟军队伍进入巴黎;他到非洲去猎犀牛,猎狮子,到西班牙去斗牛。他想也疯狂,做也疯狂,演出一幕幕充满硫磺气味或腥膻味的故事。他得了光灿灿的诺贝尔。然后,一天早晨,他举起卡宾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扳了一下。 
  这一枪震动了全世界。那是1961年7月的一天早晨。大家揉着惺忪的双眼,呀,怎么回事?海明威枪杀自己?这个人寻欢作乐,嗜酒如命,拳击,打猎,钓鱼,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生活于他像游戏。只是,到了耳顺之年,应该老了——不,他还没有长大,他把枪当玩具,玩着玩着,忽然就来了这么的一下子,就像沙滩上玩泥沙的孩子,忽然将一桶泥沙往自己头上倒。 
  曾记得1918年的时候,这个才十九岁的孩子,隔着重洋看到欧洲的战火,以为看到一场烟花。为好奇?为看热闹?不知道,总之,他志愿参加红十字会,以救护车司机身份去米兰,进入到欧洲历史上最大的一场血战当中。还嫌不够过瘾,干脆跑到枪弹最密集,重重叠叠堆满尸体的战壕里,给伤兵分派巧克力、香烟。排炮就在身后,彻夜不停打向Piave河对岸的奥地利军队。他运气不错,六月到意大利,七月就有一颗炸弹离他一米远炸开,将他炸成重伤。从昏迷中醒来,走向救护站,又被奥地利军的机关枪打伤了腿,在红十字会的医院里躺了三个月,笑眼眯眯地让人照相。“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我曾经面对面看着死神。我很知道,如果我想死,很容易。”……在不曾失去梦想的非常幸福的青年时代死去,在熊熊的火光中消逝,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比起带着老而衰弱的残躯,失去一切梦想而活着,要好多了。“但这件”美好的事没有如他所愿地掉到他头上。 
  死不去,就闹恋爱。治疗期间,他爱上了一位美国护士Agnes,大抵是英雄美人,或游荡的骑士与美人的故事。1919年他返回美国,就等着护士回来跟他结婚。人等不到,信息却来了,说她已经在意大利嫁做军官妇。这个狐狸精。意大利就这样将战争、爱情和死亡的秘密传授给他。好啦,死不去,爱不成,就写书。他写了《再见,武器》,经过39次修改后,1928年出版。以Agnes为原型的卡德琳最后在难产中死去。他把战争的可怕写得淋漓尽致。企图将世界捣成粉末再凑合起来的狂妄、以战火来摆平一切的愚蠢,在他笔下显得具体而透彻。这部书使他赢得世界声誉,四个月内销了八万册,很快被改编为戏剧和电影。它道出了他的真理:战争不是游戏,不是放烟花。中尉亨利最初崇拜战争,相信为它打扮的漂亮口号,为战争的大道理而轻视爱情。目睹过战争的残酷和愚昧后,是逃避战争,返回到他当初扬弃的爱情当中。这就是梦想和现实碰撞的结果。从此,战争、爱情、死亡,标志了他日后所有作品。 
  虽说他的著作都渗透着悲观主义,但他活得不像个悲观主义者,至少表面如此。他有一副强者的外表,是妻子的暴君、粗暴的朋友、一个鬼迷心窍的猎人,将自己混迹于三教九流中。他活得热烘烘,梦一般多姿多彩。手握一管猎枪,像个持枪的人物,俨然世界的主人。钓鱼、拳击、斗牛,所有偏激、与死亡为邻的把戏,他都喜欢,且样样投入。 
  说他对斗牛的偏爱使他心系西班牙,就有西班牙内战的参与,但事实走得更远。他跟《北美联合报》签合同,作为战地记者到那里,却自己掏腰包买救护车和药物,参与了记者以外的工作。1937年初,还当上“民主西班牙的美国朋友协会”的主席。他为共和呐喊、筹款,自己掏出四万美元作为基金。在两大阵营对峙而壁垒分明的时代,一切以资产阶级或无产阶级,以革命或反革命来划分。就有独裁者弗朗哥,有自由西班牙,有国际纵队;就有相信自己站在弱者和被侮辱者一边的海明威、马尔罗这类志愿兵,与西班牙革命者并肩作战。正如尼采指出的,越是强人,越是介入生活,当他们进入到生活的中心,找到的只是悲观失望。马尔罗失望于革命者的自私排外,而海明威,作为战地记者生活在马德里的战壕里,到前线去视察,两个月后返回美国,以这段历史为背景写成的《丧钟为谁鸣》,却是一部置身于政治以外,不参与任何思想,只对形势的危机表示关注的作品。他写一个山洞,游击队员要炸桥,男女主角乔登和玛利亚在星辰底下深深相爱,爱得浪漫瑰丽,爱得悲情华彩。作者的共和分子立场,却不妨碍他描写共和派屠杀弗朗哥派。他以自己的逻辑和简明的态度作为力量,说:“作为小说家,我不欺骗人,我向你叙述一个难以解释的复杂事实。”他只是那场战争的见证人,与其说是志愿兵,不如说是为了借西班牙战场来释放他的文学愿望。丧钟为谁鸣?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诗句说,丧钟为你鸣!因为人类是一个整体。 
  又说,他钓鱼是因为喜欢海,海使他沉思。“这里的海,跟人还未划着船来到之前完全是一个样的吧。”海是个大秘密,垂钓是探秘方法。最初他握着钓竿在弗罗里达州以南一个小岛上流连,混在水手、渔民、走私客或百万富翁当中,都是些可疑人物。这个地方离古巴很近,他沿着长满水草,到处搁浅着水母的弗罗里达海峡,沿着水,跟着鱼,走着走着,就到了哈瓦那海湾。来去走了一段时间,到他买了一条船,在哈瓦那过的日子就比在弗罗里达的要长。1940年,干脆在离哈瓦那十五公里的村子,买下一座西班牙式的房子定居。房子坐落在山丘上,周围是棕桐树、芒果树、牛油果树和热带植物。那时卡斯特罗还未上台,大战正打得火热。海明威喜欢走钢丝,正常事物只会令他发疯,又怎能置身于热闹以外?所以又说,他到古巴是为参与一下世界争端。他在岛上成立反间谍组织。但事与愿违,那里人事简单,没有间谍,也没有什么好侦察。他又请美国海军提供武器,武装他的游船。给自己定下目标:赶走企图以鱼雷袭击美国商船的德国潜艇,一直游弋到加勒比海。但白白一程来一程往,连潜望镜也不曾发现一个。 
  古巴气候炎热潮湿,清早握笔,汗水已经从手肘流下,将稿纸弄得字迹模糊,午后别想工作。墙头上有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热带的蛇虫鼠蚁一样不缺;带着腥味咸味的海风,树林发出的固执气味总萦绕不散。谁来造访?都是些醉鬼、牛皮大王、半疯癫的人、偷鸡摸狗之辈,也有评论家、教授、记者、名人,如后来主演《丧钟为谁鸣》的加  
  利谷巴和英格丽褒曼。就是那种特别强烈的声音、气味、色彩,散发着难以说得清的秘密召唤。他曾对第二任妻子宝莲尼说:“我经常想我的余生应该做些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试着到古巴去。”到古巴做什么?寻找另一种形式的生活,以便进行写作。他如鱼得水,仿如就在三教九流中出生。他一住二十年。一个极端的国度很适合一个极端的灵魂,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合拍。就在那里,他写下了最重要的几部作品:《丧钟为谁鸣》《老人与海》《在河的那边和树下》《偏航的岛屿》和《巴黎是一个节日》,以及一些中篇和零散文章。因着《老人与海》,还得了诺贝尔。 
  他认定写作是他的天命。一经与自己签下这个合同,就把自己变成灯蛾,一味扑向亮晃的燃烧世界。他写斗牛故事《死在午后》,本人就为斗牛受伤;作为战地记者到伦敦采访,遇上车祸;1944年,以战地记者身份,在轰炸机Mosquiti上进行视察。盟军登陆诺曼底后,他驾驶着吉普车进入他曾经停居过,并开始了他写作生涯的巴黎。重返旧地,就熟门熟路地驶到当年经常光顾的酒吧去喝一杯,去“解放”他当年流连的书店,“解放”乐斯酒店。1953年,为给杂志《Look》撰写关于猎豹猎狮子的文章到非洲去,在刚果和乌干达两回乘小型飞机,两回失事。他为写作付出了血与肉。1954年得诺贝尔时,已撑不起自己那把碎骨头到斯德哥尔摩去了。 
  几年后,他打了震动全世界的一枪。怎么回事呀?江郎才尽?离开古巴?残疾缠身?踯躅于一个没有梦想,没有亮光的世界,不如寻找一个未知的新岸?都是原因,或者都不是。怎么回事,只有他的孙女玛丽埃尔最清楚。她谈到海明威的父亲Clarence,1928年时,用莱福枪向自己的脑袋打了一枪;海明威的一个兄弟Leicester也死于自杀;玛丽埃尔三姐妹当中,一个死于服过量毒品,医生鉴定为自裁,另一位被送入精神病院,后来进入专门的疗养所。海明威一子Gregory成了变性人,死于弗罗里达州女子监狱。这个家族史,2006年1月,法国一个电视节目也谈过。玛丽埃尔本人,很意识到自己家族命运的沉重,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危机。为控制身体和精神,自觉地作=长期不懈的努力。原来三生薄上,都是遗传的因由。最新的遗传学指出,人的生理疾病、心理疾病、个性与行为,不但可以从遗传学解释,还可以从基因来得到印证。海明威曾向朋友说,死神就坐在他肩头上,也曾经对影星阿娃嘉娜说:“即使我不相信精神分析,我用大量的时间去杀野兽和鱼,是为了避免杀我自己。”他一生跟死神调情,一步步向它走近。 
  但于海明威这样的大作家,如果没有将自己毁灭的那种极端,没有与死亡擦身而过的体验,就不会产生带着强烈信号的伟大著作。他以血肉,以生命来供养作品,来奉献给读者,就像诗人缪塞《五月之夜》中的唐鹅,找不到食物回巢,就以自己的内脏来喂养孩子。海明威将生命和作品彻底混做一处,海明威进入了传奇世界。    
  《作家杂志》2007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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