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索：金庸的处女乌托邦

　　金庸笔下众多女子，我独爱李莫愁。不是因为她使我知道了“问世间”这首词（原调《摸鱼儿》，元好问作，词分上下阕，李莫愁只吟出上阕），而是她的极端敏感。不是黄蓉、任盈盈那种情感上的敏感，而是身体的敏感。也许是人生经验使然（金庸的恋爱经历并不成功），金庸似乎具有某种处女情结，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基本上都是处女，一般直到小说结尾才完婚。金庸欣赏她们的情态，但无视她们的身体，除非在极端的情况下（比如段誉和钟灵被灌了催情药），女主人公们似乎只有情感的需求，而没有情欲的渴望。同时，金庸的处女情结，也使他对结了婚的女性迅速失去兴趣，神雕中黄蓉形象的失败最可以说明问题。总之，在金庸的小说里，结了婚的女性几乎再没有可爱的，最多是在深明大义方面有所表现。天龙八部的叶二娘，名列四大恶人次席，但在保护情人玄慈方丈上特别深明大义，尽管她只是失身，并没有嫁给对方。在神雕里，黄蓉完全被郭靖同化了。
　　
　　但金庸无疑是有性欲的。既然他的性欲在少女们那里被抑制了，又在已婚女性那里符号化了（比如深明大义），那么他只能从一些奇怪的女性身上获得慰藉和寄托，其中的典型就是李莫愁。
　　
　　李莫愁是神雕侠侣里的人物，被她深爱的陆展元始乱终弃，性情大变，出家做了道姑，杀人如麻。最后在群侠的夹击下走投无路，跳入火中自焚而死。我以为金庸在李莫愁身上寄托了他的性取向：要求对方在情感上有洁癖，而在身体上又极端敏感，年纪最好不要太小，但又要宛如处女。无疑，这样的女性很难找。金庸也知道很难找，才忍痛赋予李莫愁极端乖戾的性情，也就是说硬造出一个来。但金庸是无法掩饰他喜欢李莫愁的，他时刻准备为李莫愁的行为做心理分析层面意义上的辩护，最后干脆把“问世间”送给她。据我所知，很多女孩子都是因为这首词的缘故，开始接触一点金庸的小说。
　　
　　虽然着墨不多，但李莫愁却是金庸小说里最性感的女性。一般来说，金庸拒绝任何涉及情欲的描写（甚至可以把段誉、钟灵共处一室写成道德说教），却在李莫愁那里破了例。那是在一次战斗中，少年杨过误打误撞抱住了李莫愁的身子，李莫愁立刻觉得浑身酥软，不禁想起曾经与情人的缠绵，竟然杀气全无。要不是厉害对头马上就到，甚至不舍得让杨过那么快放手。以我有限的见识，除非是在爱人怀里，一般女性绝不至于有这么敏感的生理反应。所以说，李莫愁的身体属于特别敏感的那个类型，也可以说是骨子里的性感，或许正是金庸的梦寐以求。对于像我这样的读者来说，也具有非凡的吸引力。这种特别敏感的女性，爱起来大概不顾一切要死要活，令金庸既爱且畏，只好把她变成爱情的疯子或洁癖患者。同时这也说明金庸的性爱观非常不成熟不统一，在处女情结和性感女神之间徘徊，更在追求还是逃跑之间进退失据。于是他的立场变成徘徊观望，与他的感情经历互为参照。

　　这种心理很知识分子，有可能发展成某种意淫，例如天龙八部中游坦之被阿紫的脚丫吸引、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挠赵敏脚心索取解药。金庸为数不多的涉及性的描写，几乎没有光明正大的正常行为。由此可以认为金庸存在某种扭曲心理。
　　
　　不过金庸很敏感地抓住了一个主题，那就是通过李莫愁这个人物，相当准确地描绘了女性在历史转型期的微妙变化。中国女性的整体形象，并非从来都是含蓄内敛，她们在汉唐时期表现得相当奔放。但是从宋朝开始，女性渐渐放弃了热情率性的品质，越来越习惯于用内心的感受去代替行为的结果。一般认为这是理学兴起的要求，但我认为似乎也有人口压力的因素。北宋时期中国人口首次超过一亿，造成生存压力巨大，社会伦理亟需调整以便与之相适应，于是要求节制的伦理学应运而生，再就是要求女性行为内敛，以期达到节育的客观效果。
　　
　　那么，作为一个性格鲜明的人物，生活于宋末背景下的李莫愁又如何反映了这种趋势呢？我认为就在于她的生理反应极端敏感这一点上，特别是习惯于从内心超常地玩味那点极端有限的生理刺激，比如突然被还是小屁孩的杨过抱住。一般来说，女性越开放，她可能越倾向于把身体与心灵分开；而越封闭，则更倾向于把两者混为一谈。从李莫愁的行为看，她是个极端自闭的女人，仅仅依靠回忆和自怜自伤度过余生。尽管她是小说人物，心理上却与当时及后来的节妇非常相似。我想这里边有当时社会环境的原因。也许金庸本人未必意识到，但他准确抓住了。金庸本人就是个传统士大夫特征很明显的人，有些意识是渗透在骨子里的，用不着上升到理性分析的高度，自然而然就会表现出来。
　　
　　可能也正是由于金庸比较欣赏宋朝以后的女性形象，而对此前的女性缺乏兴趣，所以他的小说几乎都把场景设定到宋朝以后。偶尔有一部越女剑讲的是春秋时期的事，但里边阿青这个女主人公，行为作派就近乎妖邪一路了。难道女孩子一奔放一敢爱敢恨就变成妖邪了吗？当然不是，只不过金庸不会写也没兴趣写罢了。
　　
　　而在李莫愁身上，表现出来的绝不是健康的野性，不过是扭曲和怨毒。除了个人性格的原因，很大程度也来自当时的社会环境，要求女性不要太外露。
　　
　　至于我本人喜欢李莫愁，只是比较而言。相比于金庸一贯热衷建造的处女乌托邦，我觉得李莫愁还比较有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