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监考有感

　　                                一
　　今年我参加了高考监考，有些感慨，写来聊充博文之数。
　　依我看来，今年的高考与往年相比，有三点不同：每个考室内放置了一个无线电屏蔽仪；每堂考试监考人员都要用金属探测仪对学生全身进行严格检查；监考者四次监考，每次都监考不同的考室。在高考考室里，头上有监控器不停摇头监视，中间有屏蔽仪器不停发出看不见的电波，前后有监考员不停在扫视。离考室不远，有警察守卫警戒线，校门外还有众多的保卫人员、交通警察维持秩序，街上还有一辆昂贵的反特专用的无线电侦测车，静静地工作。
　　在考试中，学生不准舞弊自不用说，监考老师不准迟到，不准看书看报，不准打瞌睡，不准随意走动，不准在讲台上写写画画，只能静静地乖乖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考生做试题。高考监考程序之严密，纪律之严格，气氛之压抑，令人叹为观止。
　　在开考前，为了掌握高考监考技术，数百名监考老师花了两天时间进行学习培训，主管教育的副市长、州教育局向科长、市教育局刘局长全程参与，并作讲话，以示重视。培训结束还要进行考试验收，考试合格方可领取监考《聘书》，执证上岗。我的聘书上郑重写道：
　　聘书
　　唐世明老师：
　　经考核合格，兹聘你担任2009年普通高考吉首考区吉首一中考点主监考，时间为2009年度。
　　此聘！
　　湖南省吉首市第一中学（印） 向仍淼（校长印）
　　2009年6月
　　这这大红烫金聘书拿在手里很沉重。如此高级的聘书，我估计到文具店要花十块钱才买得到。为两天时间的工作而发一本聘书，这种做法可能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充分显示了政府对高考工作的极端重视。我们一个考点两三百人，全省多少考点？全国多少考点？这次一共发了多少聘书？这绝对是一个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这次监考还有新规定，凡是有直系亲属参加今年高考的老师，不得参加监考，我们年级有一位老师的儿子今年当考生，学校就没安排那位老师来参加监考。考生不得穿校服，以防母校的监考老师对之上下其手。还有，凡是进入考场的人，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不能随意走出考室。若有人需要请假方便，必须由外面两个场外人员作伴同行，陪同者必须走进厕所里面进行面对面监督。学生除了必要的文具，不准带其他东西进入考室。因为天气热，主考们决定矿泉水除外，但要求学生必须将矿泉水瓶外印有文字的那一层薄胶纸撕下。学生交卷时不准带任何东西出门，试卷，答题卡，草稿纸和垫板全部要放在桌上由老师回收。
　　高考那两天，我很紧张，生怕出错，结果偏偏出错。第一场考试开封试卷的时候，我没看到试卷袋的启封口，拿起小刀就割，结果将装答题卡的袋子割倒了，割在它的屁股上。那一堂监考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遭受处罚处分。越是紧张，越出问题。第二场考试，我和副监考又出了错，在“异常情况登记栏”里面填写了缺考人的姓名和考号，这都算监考人失误。这两次失误，害得我满头出大汗，找主考说明情况，请他签字同意换袋子更换登记表。
　　第一天考试，大部分考生也很紧张，有个女生的草稿纸被风吹落在地上，她把纸检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看摄像头，犹豫了一会，然后举手，我走到她的身边，听到她小声问到：“我刚才捡了一张掉在地上的草稿纸，这要不要紧？”我知道，她是怕头上的摄像头，怕观察录像者把她捡纸之行当作舞弊进行处理。我听了，对她说：“不要紧的，你不用怕。”
　　在讲台边无事，我望着墙上不断运动的摄像头，这样想：今年高考如此防备严密，若有人今年还能舞弊的话，那真是神了，我服了他。高考舞弊丑闻年年不断，此起彼伏，我想，今年这类丑闻到今年应该销声匿迹了吧？
　　没想到，高考刚刚结束，吉林松原、农安那边的高考舞弊案就曝光了。中国教育台、央视新闻台纷纷报道他们的舞弊高招：你在考室里安插屏蔽仪，他把学校里的电源给断了，没电源的屏蔽仪就成了摆设；你把无线电侦测车开到学校周围来，家长们上前围攻驱赶，让你无法正常工作；你有金属探测仪，他（她）把耳麦做成黄豆大小，放在乳罩里面，鞋子底下，把扫描仪、发射机做成橡皮擦和钢笔模样，你的探测仪就失灵了；你抓住教师培训两天，他准备一帮人殴打、威胁、跟踪监考严格的老师，看到底哪个监考培训班厉害些。
　　说实话，我见过舞弊，但真没见过如此高水平、多层次的舞弊，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前嘉禾、电白等地的高考舞弊案，与今年这两处舞弊相比，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了。对高考，恐怕大家跟我一样，都有些灰心丧气。也许，中国修不出不透风的墙，也整不出杜绝舞弊的监考。任你发明金属探测器，任你拿来电子屏蔽仪，任你架起摄像头，任你发大红聘书搞两天培训，只要有考试，就会有舞弊；若要杜绝舞弊，除非不要考试。
　　不知明年高考将如何调整对策，又会发明什么新式武器和新的监考方法。舞弊的考生，不知又会想出什么对策，找到什么秘密武器。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棋新，反舞弊的技术在不断进步，舞弊的科学也在日新月异。中国的教育，就在这舞弊与反舞弊的博弈中跌跌撞撞，踉跄前进。
　　
　　                                    二
　　为了高考的公平公正，全体考生付出了个人尊严和愉快轻松，全体监考老师付出了冷汗和热汗，社会付出了许多资金成本，慈祥的国家和政府不得不扮成吓人的老虎模样。这我想起了过去，明清两代为了维护科举公正，限定考试范围，严肃考场纪律，给考生制造了许多小小的蜂房一般的号房，对考试舞弊者不惜大开杀戒。在皇帝大臣们的努力下，两个朝廷的科举是比较公正了，可真正有才能有道德的人才却缺乏了，最后，没有人才的两个朝代相继灭亡。
　　一谈到考试，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金榜题名，联想到“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状元郎，可是，我们似乎忽视了包括状元郎在内的所有考生在考场中所遭受的非人待遇。蒲松龄先生将科场考试之苦写得入木三分：
　　“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
　　时代在进步，历史已经成为过去，考生们考试的内容今非昔比，但考生们在考场中所享受的待遇，似乎亘古不变：
　　进考场时，两手空空，似丐帮；进门时两手高举，听凭金属探测仪搜查，似囚犯；考生在座位上，必须正襟危坐，不得左顾右盼，似巢中死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
　　历史何其相似！可怜天下读书人！
　　
　　                                      三
　　记得监考培训时，教官对我们当头棒喝的第一句话是：“高考是政府行为，体现国家意志。”摆屏蔽仪，是政府行为；用探测器，是政府行为；装摄像头、派无线电侦测车，无一不是政府行为；安排一前一后两个成年人虎视眈眈，窗外有巡视员的眼睛目光如炬，总监控室里，还有许多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监视着所有人员的一举一动，所有这一切，这都是“政府行为”，充分“体现国家意志”。我很遗憾地看到，这些“行为”和“意志”，没一样是对考生以诚相待的，没一处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所有考生，每个人都在高考前举行隆重的仪式，进行集体宣誓，并且在诚信高考承诺书上郑重签名。可是，宣了誓，签了字，最后有什么用！眼花缭乱的高科技防作弊仪器在考生们眼前作证：国家和政府不相信任何考生的承诺！不信任何一个考生的誓言！
　　既然国家不相信学子里面有君子，那又何必要考生们多此一举，搞什么宣誓和签字呢？宣誓和签字，是国家对考生的忽悠。
　　高考如此戒备森严，如此戒备森严还有人照样舞弊。有人照样舞弊，使得高考更加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在这森严的戒备之下，人与人之间的诚实体现在哪里？国家对未来主人的信任体现在哪里？高考的高尚神圣体现在哪里？
　　我想，在舞弊与反舞弊斗争的推动下，中国高考，有可能会走到“裸体考试”那个光辉的顶点。到那时，所有考生都将一丝不挂，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真正的赤子赤身，来到神圣的考场，以供祖国母亲的挑选。赤子们在进入考室之前，必须让牙医进行洗牙检查，还得让医生检查耳道和肛门，以防夹带纸条和作弊器具……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高考考场里，我看到，国家不仁，以考生为刍狗！在高考考场里，少数考生行为不义固然令人不齿，可是，整个国家所为不仁更让人寒心！
　　今年高考，中华民族上千万考生里面，居然没有一个在无人监考的诚信考场里做题，数十万所高中，居然没一所高中考生无需老师监考自觉答题，这是中国教育的失败，我为教育而哭泣！
　　每个考室里安排一名监考老师，这是考试学生；安排两名监考老师，这是敌视学生；安装摄像机进行监视录像，这是不仅是对考生的不信任，而且更是对监考人员的怀疑。站在高考考场里，眼看着屏蔽仪之类的东西，我不禁感叹道：中国学生，难道这么恐怖？中国教育，难道这么失败？屏蔽仪探测仪之类丑陋的东西，像一记又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考生和所有中小学老师的脸上，打在中国政府的脸上。
　　凡事都有个度，都有个效费比，高考反舞弊也不例外。高考这样一年年折腾，道一尺魔一丈地水涨船高，正如春秋时廉洁之士介子推所言：“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最后，我想问：堂堂中华，胸怀广大，值得与一小撮舞弊者竞赛下去么？有什么办法让考试者和被考者能虚晃一枪，跳出这一怪圈，避免重蹈明清两代的覆辙？
　　
　　                                 四
　　
　　感慨之余，模仿诗人艾青的大作诌诗一首：
　　
　　假如我是一只鸟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要用嘶哑的喉咙
　　为孩子们歌唱
　　我歌唱这多灾多难的校园
　　歌唱这默无声息的角落
　　这些被纪律切成方块的集体豆腐
　　这一间间没有歌声没有笑声的房子
　　这没有报刊杂志的学校
　　这些没书读的读书人
　　
　　这校园永不停息地吹刮着考试的风
　　下面永远汹涌着学生们悲愤的河流
　　讲台前的空气里
　　漂浮着干瘪的菜叶般倦容
　　过早亮起的灯光
　　刺死了温柔的黎明
　　穿透教学楼的荧光
　　吞噬了宁静的夜晚
　　
　　我看见，选择题，填空题，简答题
　　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
　　全市统考，中考，高考
　　考试，像一群僵尸
　　又像在校园里游荡的一伙饿鬼
　　像一窝窝层出不穷马蜂
　　不断飞出来在少年头上盘旋
　　像一条条目光阴鸷的毒蛇
　　常年盘踞在教室的房梁上
　　不时伸出褐色的蛇头
　　白色的毒牙
　　红色分叉的舌头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要用嘶哑的喉咙悲歌
　　这个苦难的世界，这些花季少年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注定今生会被那条毒蛇吃掉
　　然后，自然是我死了
　　它还没饱
　　我的一两支羽毛挣扎着逃离                  
　　漂浮在这校园的夜空里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孩子们爱得深沉
　　
　　2009年6月17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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