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狂子颠两风流

作者:佚名|  时间:2004/6/7 22:07:15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1833
 
  小时候知道龚自珍,以为他是一个一般的文人。中学时背诵他的《已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学到一个成语‘万马齐音’,外此并不知道他的诗好在哪里,但觉文人就是奇怪,好好一个‘庵堂’的‘庵’字,此翁施展拿来主义,自号‘定盦’,就变得让大多数人不知所云。但是这也算不得个性,我以为。后来又在语文课本上学到他的《病梅馆记》,老师讲得囫囵,我等也听得囫囵。 
  成人以后,流落到杭州谋食,龚自珍故居就在单位左近。很多杭州人不认识龚自珍这个老乡,但是我知道。行旅安顿,落脚甫定的第一周,即携家带口造访龚家府上。是一个围着一圈池塘的小小院落,房子翻新得令观者吃惊。也不见得主人何以特别。周围是建南小区,龚家就这样陷落在现代的街坊里巷深处,无声无息,未能免俗。往东的出口纵贯一条弄堂叫做长明寺巷,有巷无寺,但是有水果店并影碟铺,我常常自单位分给的宿舍出发,盘桓于此,某次误入藕花深处,不然不会知道久仰的龚自珍故宅就在自己卧榻之侧。 
  龚自珍属于怪才。《清史稿》说他‘才气横越,其举动不依恒格,时近俶诡’。他家在杭州属于历代显宦,龚母叫做段训,段训之父,龚自珍之外祖,就是赫赫有名的小学大师段玉裁。但是老段是老实坐冷板凳的学问家,无欲无求,所谓绯闻止于学者。而龚自珍就轻佻得厉害,吃花酒,逛妓院,并且还非常热爱赌博(大概是基因突变之故).比他早些出现过著名的扬州八怪,但是郑板桥那几口人不过‘衙斋卧听萧萧竹’而已,尚不至于下三滥到像龚自珍这样倚红偎翠夜夜笙歌的地步。 
  龚自珍擅骂。据《龚定庵逸事》:参加会试的时候,龚卷落在王植房,王以为怪,笑不可遏,隔房温平叔侍郎闻之,索其卷阅曰:"此浙江卷,必龚定庵也。性喜骂,如不荐,骂必甚,不如荐之。"因怕架不住龚自珍骂才初选上他。而揭晓日,人问龚房师为谁。龚大咳曰:"实稀奇,乃无名小卒王植也。"后王闻之,怨温(平叔)曰:"依汝言荐矣、中矣,而仍不免骂奈何。"  
  这一年他已经38岁,考中三甲第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 
  清代提倡朴学,读书人多半老实巴交于钩沉索引,如此落拓不羁的书生意气,实在是明末以后仅见。怪道在他有生之年,被人骂作‘野狐禅’。 
  会考中式以后,龚自珍在北京作过一些散官。到道光十九年(1838年),龚自珍在京城弄到几乎混不下去,匆忙离京返杭,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路过江苏丹阳,栖止于一座寺庙,终于被仇家买凶杀害,或谓杀手暗中下毒,或谓直接毙龚自珍之命于刀下。民间哄传事情的来龙去脉,倒像一段香艳公案。 
  这一次龚老兄胆大包天,勇尝禁脔,偷香窃玉偷到满清贝勒奕绘的老婆头上。此人号称‘满洲第一才女’,作诗填词与纳兰容若齐名。据高阳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写道:‘其时有个满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词与纳兰性德齐名。她是贝勒奕绘的侧福晋,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后来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绪皇帝出生的“潜邸”。龚定庵因为在宗人府当差,又因为深通文字音韵之学,会说满州话及蒙古话,所以不但为了“回公事”,经常出入亲贵府邸,而且亦颇得若干亲贵的赏识。奕绘人很开通,不禁西林太清与朝贵名士唱和,龚定庵就是与西林太清春诗笺往还最密的一个人。’  
  所谓西林太清春,不知道的以为是个日本名字。其实西林是满洲姓,正如老佛爷之姓那拉氏;太清是字;春是名。此君自小寄养在苏州姑姑家里,因随姑丈姓顾,所以也常常被汉化叫做顾春,或者顾太清。龚顾两人的勾搭本来只有风声而已,后来老龚兴之所至,发之为诗,语中泄漏天机,被人引以为证据,指为实有其事。其时奕绘已死,新贝勒顾及家声,把这个庶母逐出府外,龚自珍亦被追杀,最后搭上一条老命。 
  这件事通常被称作‘丁香花公案’。民国时大史家孟森曾经搜集大量证据,努力考证其为虚妄。高阳在小说里信口指为‘实在是中风’。还有一个版本出自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张孟劬告余:‘定庵出都,因得罪穆彰阿,外传顾太清事,非实也。’张家与龚世姻,故知之。又曰:‘定庵为粤鸦片案主战,故为穆彰阿所恶。’主张禁烟的林则徐是龚自珍同年好友,后者虽然生活作风颇有问题,男女关系复杂,但是一度主动请缨跟林则徐一起到广东去禁烟,据说即由此遭到包庇鸦片走私的穆彰阿迫害。这样的解释也许是事实,但是我始终顽固地相信,龚自珍不在石榴裙下做个风流鬼,他就枉为龚自珍了。所以下面一段文字即使在很大程度上属于扯淡,仍很乐意成篇累牍地引用一下:龚自珍在京城任内阁中书时,很偶然的结识了“满清第一女诗人”顾太清,两人经常有诗词唱和,互相为对方的才学倾慕。以后顾太清成了恪亲王奕绘的王妃,两人方断绝来往。那一年,龚自珍效仿明朝的袁崇焕要单骑去山海关考察防务,辞别京城后,他去北京西山看山观水。时令已进秋天,满山红叶烂漫,巧的是奕绘带着顾太清也在这一天到西山上香。“王妃马上弹琵琶,玉手黑弦,人谓又一出塞王蔷”。西山一见,龚自珍和顾太清两人心中压抑的感情开始复燃,进而有了秘密往来。直到道光19年,奕绘去世,他的世子世袭王位,发现了庶母红杏出墙,遂将顾太清摒出王府,又派杀手暗杀龚自珍。顾太清得知消息,冒死送信,龚自珍仓皇踏上了南逃之路。在路上,龚自珍写下了日记体的诗集---《已亥杂诗》,诗集里有对自己童年的回忆,对爱情的吟咏,对国民的思考,对现实的批判。两年后,在丹阳最终被杀手在酒中下毒,死于非命‘龚自珍猝死的那一年,老友林则徐正在广东指挥与英国作战,是为’鸦片战争‘。 
  孔子说:’必也狂狷乎。‘龚自珍属于乱世里天造地设出来的一个狂人,他的长子龚孝拱也颇能继承乃父的家风。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时,本来打算擢用此公,摆下盛宴款待。不料他竟说:’以我的地位,公至让我在你手下做个监司。你想我岂能居公之下吗?不用多说了,今晚只谈风月,请勿及他事。‘曾国藩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孝拱是字,原名曰橙,又号昌匏。比较乃父,无论在才华和学问,或在风流放诞方面,都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先说才学,龚自珍精通满文,蒙文,龚孝拱比他更胜一筹,还精通英文。后来他在上海帮助麦都思、郭实腊、俾治文等外国人翻译《圣经》,同事中有当时著名的王韬。王韬跟他倒是臭味相投,据王韬给龚孝拱所写的小传说,龚孝拱’藏书极富,甲于江浙,多四库中未收之书,士大夫家未见之书。孝拱少时,沉酣其中,每有秘事,篝灯钞录,别为一书,以故于学无所不窥,胸中渊博无际。‘实际上小龚也不太看得起老龚,龚自珍死后,龚孝拱读书,一定要把老龚的神主放在一边,手拿木棍,读到他认为不对的地方,就一棍敲在神主上,斥道:"你又错了。"再看风流放诞,龚孝拱性格冷僻,却完整地吸取了老子的全部糟粕,并且在嫖之一道上,钻研更深。后来以此败家,靠卖书过活。他在中年的时候突然大学其英语,基本也是为应聘英国人威妥玛在上海开办的外企,讨个生活,以他的天分,居然’月致百金以为修脯‘,在当时实在可谓高薪职业了。有人说威妥玛的这个公司其实是个特务机构,龚孝拱趋炎附势,为之收集经济、军事情报,他的汉奸生涯即开始于此。龚孝拱做汉奸做到登峰造极的时候是1860年带领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据《同治重修圆明园史料》:’初有奸人龚孝拱者,游海上,以诈通于夷,闻圆明园多藏三代鼎彝,龚故嗜金刚刻,至庚申京师之变,乃乘夷乱,导之入园,纵火肆掠。‘又据《圆明园残毁考》:’及英兵北犯,龚为响导曰:‘清之精华在圆明园。’及京师陷,故英法兵直趋圆明园。‘龚孝拱所说清朝的’精华‘大约不是清朝的龙脉之类,他垂涎圆明园的文物藏品,甘当汉奸,引狼入室,不择手段,惹下骂名。他从上海搭英国人的军舰到北京,盘发,西装革履,还戴洋帽,出入侵略者的兵营,俨然一个‘假洋鬼子’兼‘鬼子翻译官’。蔡东藩在《清史演义》里说,正当英法联军在圆明园大纵其火的时候,有人看到鬼子军官身边有一个洋装中国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导引放火,问他是谁,‘他却大声道:“谁人不晓得我龚孝拱,还劳你来细问!”’后来香港导演李翰祥拍《火烧圆明园》,电影里影射龚孝拱的汉奸,则不仅导引放火而已,还强拉妇女供兽兵淫乐。试问天下找得出第二个这样丧心病狂的人么? 
  追究龚自珍的爱国到龚孝拱的卖国这个质变,据冒鹤亭《孽海花闲话》载:"英使(威妥玛)在礼部大堂议和时,龚橙(半伦)亦列席,百般刁难,恭王大不堪,曰:龚橙世受国恩,奈何为虎像翼耶?龚厉声说:吾父不得官翰林,吾贫至糊口于外人,吾家何受恩之有?恭王瞠目看天,不能语。"他自号‘半伦’,无君臣,无父子,无夫妻,无兄弟,无朋友,只有一个爱妾在身边,目空一切,什么衣冠制度,典章文化,礼教人伦,对他都跟狗屁一样。带头焚烧圆明园这一把火,可比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那把火早了60年。对以后层出不穷的汉奸们来说,龚孝拱显然又是他们的鼻祖。 
  龚孝拱在北京发了一笔国难财,回到江南,继续其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生涯,很快又两手空空,陷入窘境,终于精神失常,发狂而死。但是也有不少人说他是得了梅毒,不治而亡。 
  这个时候,由外国人带起的中国海运和铁路运输逐渐发达起来,京杭大运河逐渐失去昔日的光彩,越靠近20世纪,杭州就越显得没落下来,昔日在这里先后涌现的名士风流也越来越没有市场。在龚孝拱身上,我们看到的,正是两个世纪交会之际的一个缩影。一百年后,他们家被辟为名人纪念馆,老龚因为颇发过一点爱国言论,虽然也曾年轻,也曾放诞,但是被后人永远怀念,成为杭州的骄傲;而小龚的放诞虽然与乃父没有质的差异,却未免越过雷池太远,老龚拈花惹草,尚属人民内部矛盾;小龚卖身求荣,却是实打实的敌我矛盾。幸好有老龚这样一棵大树,所以我们不妨假装已经把他忘记,以免影响龚自珍打小以来在我们心中的光辉形象。龚自珍不失为我国伟大的思想家和诗人,而小龚徒然身败名裂,为天下笑,除了一顶汉奸帽子笃定戴牢,其他头衔一概剥夺。

文章评论

共有 0位用户发表了评论 查看完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