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刘亮程
作者:何英 时间:2006/10/30 19:02:20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1152
刘亮程的定力很强,他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紧不慢,不事声张。从来不见他串办公室的门。上完班,包一夹,悄没声息地就走了。不知道去做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以至于一年多以后,我知道他就是刘亮程时,还曾玩笑说,噢,你就是刘亮程呀,我一直以为你是收废旧报纸的呢。真的,他和那些探头进来伸一截脖子的人不知哪里有些相像。他们嘟囔着:有没有旧报纸?然后转身走了。刘亮程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承认自己就是收废旧报纸的。那时,正是他的散文在《天涯》等杂志刊发,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推介其书其人的时候。
知道了刘亮程是刘亮程以后,又因为比他小着一些年纪,见了面我们就尊称他为刘老师。刘老师听了,面露微笑,照单全收了我们的尊敬,对我们接下来索书的要求,只好像孔乙己那样,撑开五根枯爪,罩住自己的一碟茴香豆,对着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说多乎哉?不多也。当然,刘老师最终还是给了我们每人一本,还题了词。我们这些人有的是“青春作伴好读书”,有的是“好书养顔”,有的则是他的一两句诗。我第一次觉得呆在这样的单位也还有些意思,有名作家赠书题词勉励,自己大小也算个文人了,所谓“惺惺相惜”大概也就是如此了罢。
记得前几年,谁要是想贬谁,最解气的就是骂人家“农民”,好像当一个农民有多么耻辱似的。刘亮程的乡村散文突然在世纪末走红以后,文人们似乎又都开始以跟农民扯上关系为荣了。以前须得遮遮掩掩的农村根底也敞开了,不再忌讳了,甚至为自己还认识一些牛啊,马啊,麦子与玉米感到骄傲起来。恨不能也将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写出来。好在刘亮程对于乡村、农人、动物、自然这一切的情感是真纯的,那些发自真纯的关于这一切的思索也是悲悯的。这里面没有伪装,没有矫情。刘亮程曾笑言最妙的人生理想是做一个村长或者一个乡绅(最好是旧式的,可以妻妾成群)。每当在烟尘滚滚的城市里待得没了感觉,刘亮程就会开了城市的小差,回到他的黄沙梁去。回来以后,再见他,必定红光满面、神情亢奋。刘亮程成名之后,应酬也多起来,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我沙湾的老乡来了,扛了半扇猪,我必须回去了。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深怕误了他这半扇猪,也不好强留,还催着他快回。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用惯的幌子-----当他的心一有不安的时候,有关黄沙梁的一切就都成了他的镇定剂。也是,那种来来往往的场子连普通人都疲于应付,更何况一个要守住内心的作家?
刘亮程的机智聪明在文人圈里是出了名的。和这样精的人打交道会很累,总怕一有什么心思就被他洞穿。还好,刘亮程的人缘不错。他结交各路人马,与人为善,做人也低调,本质上是一个只关心心灵的艺术家。对于世俗生活的追求,刘亮程没有太大的奢望。他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他能做好的,也就是他一直在做的那件事。刘亮程经常会突然深沉起来,一深沉起来,就躲进自己的家里,谁也不见。有时则又在桌上讲些无伤大雅的村言野话,引得一桌人捧腹不止。生活中的刘亮程就是这样一个有点古怪、有点别致的人。
这样别致的人写出的文章也必定是与众不同的。说刘亮程的文章一点没有对喜欢把玩伤感的城市人的迎合,也有失公允。而把刘亮程冠之以“乡村哲学家”的头衔也是值得商榷的。不知道这里的乡村是行政区划意义上与城市对应的乡村,还是指刘亮程对世界、人生的认识抑或是表达的思想情感是乡村的而非城市的?如果是前者,刘亮程早就从乡村搬到城市了;如果是后者,这个称谓就更显其不恰当了。乡村只不过是他观察、描述社会人生所选的视角罢了。倘若乡人们都像刘亮程那样,做一个无所事事的“闲锤子”,把大把的时光用来观察两窝蚂蚁或者冥想那头黑驴,那么乡村就不是乡村了。刘亮程的哲学说到底是他自己的哲学,是他自己的一种生活哲学,一种心理文化。即使是这种哲学也不是他独创的,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庄子。在中国的广大农村土地上,至今潜在并遗存着老庄的哲学。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就突出强调了人与自然在感情上的共鸣。庄子的哲学思想隐含在他高度艺术性的散文尤其寓言里,行文极具超现实的气韵,主张精神自由,主张可以无限度地放大心灵的自由;反对权威主义,反对偶像崇拜;主张人从世俗价值、工具价值网里挣脱出来。在以上诸方面,刘亮程显然是受了庄子的影响。
庄子的文美,先秦诸子无出其右者。刘亮程的文也美,美在他的单纯、宁静。我们看完这一篇篇美文,除了那些零星的隐含在文本里的哲学意味还值得我们去回想,剩下的全是虚空。古人从来就有“文胜质”、“质胜文”的评判标准,刘亮程的文章当然是好的,然而却好得没什么意义,是文胜质的文章。他的那些哲学思想也陷在个人主义的范畴里,不具有普遍意义。庄子也曾有“文灭质”的言论,看来,“质”对于一篇文章来说确是其精神灵魂。而“文”过必定会影响其“质”的传达。
庄子的哲学思想缺点在于只能做到明哲保身,对于社会大众是无补于世的。刘亮程只能做到明哲不保身,他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他内心的坚持。庄子的思想难免流于挂空蹈虚,虽善于观察却乏于解决;并显缺乏奋斗精神,只是一味逃避、内缩。这样的哲学必定与社会、与大众有不可跨越的距离。
现在说“文以载道”的话似乎老套了,然而,篇篇花鸟虫兽的东西除了供人消遣,就只能在自己这儿像戏迷、棋迷独自把玩沉溺自己的爱物一样了。
我不能明白的是,有评论家硬性拔高了《城市牛哞》里那段话:我是从装满牛的车厢跳出来的那一个。是冲断缰绳跑掉的那一个。是挣脱屠刀昂着鲜红的血脖子远走他乡的那一个。说这是狂哞,是撕心裂肺的声音。我倒宁可认为这是刘亮程写到这里,情绪到了这里,像高音部分来一段华彩,而不是什么明确有所指的血泪控诉。况且,把农村与城市这样阵营分明地对垒起来,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实质意义。尼采早就表达过对城市文明的诅咒,对城市工业化的厌恶。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我宁愿相信刘亮程要表达的是对精神自由的强烈要求,是一种悲悯的情绪,是对生命尊严的维护,而不是什么向城市发起进攻的“战斗檄文”。
对刘亮程来说,没有比写自己熟悉的农村生活更容易了,在这一点上,他有常人不可企及的聪明。这聪明体现在,没有谁、甚至时代、社会都别想动摇他写作的主导动机,他写他所想,他成功了。他把这一块做深做透了,做得美轮美奂。每个人都在为超越这平凡的生活而努力,刘亮程亦不例外。
法国的雷蒙•格诺说过这样一句话,“人通过虚构、编造种种的不幸来掩饰内心的忧虑。”刘亮程也通过写作中的虚构,消解了他生而为人的种种关于生老病死的孤独,尊与卑、弱与强,时光与永恒的忧虑和恐惧。他写那些卑微的生命,用以抚慰自己------再糟不过如此了。一赖赖到底,竟也能静下心来,发现毕竟还不是那么糟。即使那么糟的活着,也还有不少的意趣。刘亮程洞穿层层思索的阻挠,直抵事物的最底端。他可以超脱地、悠然地转过头来叙述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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