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人物写意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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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42110字。无可终结的仇
王 芸 鞭
一个动作，将一个人送入司马迁的视野，送入《史记》的再塑造，送入代代传唱的戏文，送入2000多年喋喋不休的民间怀想。
这个动作，完成于公元前506年的冬天。鞭，是道具。仇，是主谋。
公元前506年冬天的风，凛冽如锯，却未锯断孕育了十六年的仇。那仇在一个名为伍子胥的男人骨血里寄生，让他终日疼痛，难以安枕。一条鞭，在他的意志中扬起到落下，十六年间积聚的力，蚀骨的痛，承担的辱，统统在落下的一刻迸泻。
风，在楚国的荒野激荡。仇，在这个楚子的身体里激荡。他，鞭打着一个无觉的亡灵，一个残杀父兄者，一个楚国的王。鞭声叫嚣，如同他胸腔里滚烫的呐喊。一道道鞭影划破斜阳。他壮年皓首的人生，日暮途穷的前路，与鞭底的尸身一同散碎。
也许，有泪，在鞭影间飞舞，在残阳中闪烁。
即使有，远远望去，也看不真切。迅疾的鞭影，模糊了遥远的想象。
一个动作，让一个人成为仇的化身。携带仇，滋养仇，终结仇。仇在他的身体中膨胀，裂变，直至充填他的魄，他的魂。
那是一种占领，如同吴占领楚。只是仇不会将象征胜利的旌旗，插上他的城头。仇，悄悄地挺进，冷酷像水银一样灌铸他的心脏。
公元前506年冬天。鞭，在他手中。他，在马上疾驶。
鞭尖指示的地方，是曾养育他和累世祖先的故乡。流徙十六年后的返回，他不再形单影只。他的身后，尘烟蔽日，马蹄急促。吴正沿着他心中的仇，奔袭向楚。
当身后的吴军如水漫进楚都郢，这个楚子的脸上佩带的表情，也许像漫飞的雪花，有些飘摇。也许像凝固的冰凌，有些僵硬。也许像一把跃跃欲试的鞭，暗藏不可违拗的宿命。
他，定格为楚人心中抹不去的仇。
一个动作，将一个人轻易覆盖。他的谋略，他的气度，他的忠诚，他的坚毅，成为一级级阶梯，通向仇。躯体在宋、在吴的国土上流浪，灵魂却始终跪伏在仇的脚下，甘愿为奴。
那一种忠贞，他交付给了仇。膜拜，是为了终结。终结仇！
他不惜将整个人生抵押，连同附着其上的尊严、声誉、爱恋。故土可以出卖，作为交易的筹码。灵魂可以阉割，缩成一条鞭的形态。而他，磨砺，隐忍，决绝，直至蜕变成一道鞭影，凌厉地划破历史沉穆的面颊。
（公元前506年冬，吴王阖闾拜孙武为大将，伍子胥为副将，亲率大军，长驱攻入楚都郢（今湖北省荆州市江陵西北）。伍子胥掘开楚平王的坟墓，鞭尸三百，以报父兄蒙不白之冤惨遭杀害的仇恨。）
手书
一道光线探入水中，方向改变。
对于他，手书是与水面临界的折点。沿着手书改写的轨迹，楚国一个累世功臣的后代，即将沦为逃亡之徒。
手书的书写者，是一个父亲。手书的抵达者，是两个儿子。
作为匍匐在楚王脚下的臣子，父亲自知手书是索命的绳，封喉的剑，含鸩的酒。父亲在书写的瞬间，已看清两道光线的走向，一道朝向天空，一道探进深渊。
朝向天空的，被黑暗吞没。探进深渊的，沦落，并流亡。这道光线一度照亮了春秋时代长江流域的大片版图。吴、越、楚，在一个人的命运里交错，纠缠，相互涂改。
臣子永远是君王手中的傀儡，谗言永远是宫殿里常演不衰的剧情。春秋时代近300个春与秋，被怀疑、游说、征战、杀戮、背叛、灭亡分割。无数的书笺在那段逝去的时空穿梭，布洒礼，布洒信，布洒义，也布洒谎言、暴虐、残忍。公元前522年发生在楚宫的一幕，只是成千上万历史情景剧中的一个，本可一略而过。不想，一个小小的配角，偏以自身的执拗刚猛，将之演变为历史无法绕过的一页。
手书，完成了一个臣子的忠，也开启了一个子辈的孝，并延伸出一段强悍的仇。将一个人的余生，送入抵达仇、终结仇的路途，送入仇的枷锁，沦落为奴。
他追随楚太子建辗转于宋、晋、郑春秋诸国，他牵着太子胜为过昭关一夜白头，他衣衫褴褛乞食于吴国街市，他为吴太子光献谋划策，他在吴王夫差的身边听凭差遣，他低下高高昂起的头，只为了一个字——仇。
从时光的尽头，无数的线索奔驰而来，又穿越而去，拧成共同的一道力，让历史成为既有的模样，而非其它。在春秋时代的版图上，惟其乱世，一个人的命运，与一个国、两个国、三个国……的命运紧紧勾连。
让敌国的军队扫荡自己的家国，让一个暴戾的动作将自己毁灭——他，甘愿。
（公元前522年，楚平王怀疑太子“外交诸侯，将入为乱”， 乃招太子太傅伍奢查问，伍奢不信。楚平王听信谗言将伍奢囚禁，并命伍奢写一手书，令二子来。长子伍尚往，与父伍奢一同被害。伍子胥听说太子建逃奔宋国，星夜奔赴宋，发誓“我必覆楚”。
太子建被害后，伍子胥带着建之子胜逃亡，为过昭关至吴国，一夜白头。幸遇渔翁相救。《战国策》载，“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无以饵其口，坐行蒲服，乞食于吴市。”）
鱼肠剑
传说，那是一条凤尾鲚鱼，捕自酷暑时节的太湖。
它安静地躺在盘中，浑身散发寒梅的清香。那是太子光为嗜鱼的吴王僚精心设计的一道菜肴。鲜香诱人的鱼腹里，藏了一把剑，鱼肠剑。
形制细小，但足够锐利。它将穿透三层狻猊铠甲，直达王僚的心脏。几乎在同一时刻，两柄锋利的铁戈插入专诸的身体。他握住鱼肠剑的手，稍一迟疑，继续挺进，直至穿透王僚的心脏。血腥的气息，渐渐将鱼香覆盖。
像很多的诏书、兵变、阴谋一样，公元前515年，一把小小的鱼肠剑改变了吴的历史走向。
传说，一个身怀切肤之仇的男人，充当了太子光与专诸的媒介。当太子光如愿戴上吴王的冠冕，他将侍立一旁，成为吴的大夫，奉献智慧和谋略。无疑，与盘桓于菜市乞食的时刻相比，那一位置离他终结仇的距离更近了一步。
也许，他不屑于鱼肠剑阴鸷的锋利，他要痛快淋漓、大张旗鼓地复仇。可沿着一把鱼肠剑曲折抵达仇的可能，他不会放过。如此，他一步步地，接近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