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本主义经典是如何成为经典的

作者:□洪超  时间:2007/9/17 17:31:01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918
  一  
  我始终觉得中国文人写的东西不能过分信任,颇有点孟子所云“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按照这样的立场来读《滕王阁序》,我们会有新的看法。 
  几乎读过《滕王阁序》的高中生没有多少真的喜爱这篇文章,主要是因为“难”与“隔膜”。那就带来一些问题:我们高中学生如何来处理这篇经典文本?学习过这篇经典文本跟没有学习应该有什么区别? 
  如果一个正当阅龄的人阅读而不能使智慧增长,其阅读的价值是微乎其微的。我们总喜欢从“读什么”和“怎么读”这种简化的方案来思考问题,而不去思索我们如何引领孩子们沉浸到文本之中。我们应当与人物和作者同呼吸、共命运,仿佛“我”就是文中的“我”或潜在的“我”(作者),在阅读中穿过快乐与痛苦,穿越文字构筑成的词语丛林,在或忧伤或愤激或悲痛或快乐之中,让生命得到升华。 
  我们迷恋、沉醉于分析式阅读中太久了,颇有点沉醉不知归路的意味。为何不从体验入手,进行体验式阅读呢?哪怕只是把“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历程还原出来,也是一种成功。  
  二  
  《唐摭言》卷五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王勃著《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乃以纸笔巡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是亦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沈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我们且不去追问王勃写作《滕王阁序》时究竟是13岁、14岁,还是20岁、27岁,然联系到《新唐书·文艺传》记滕王阁诗会的文字: 
  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出纸笔遍请客,莫敢当,至勃,泛然不辞。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辄报。一再报,语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请遂成文,极欢罢。 
  可见当时王勃年轻气盛,才华横溢,挥毫泼墨,语惊四座的情景。满座宾客,无不叹服,尽管他自称“童子何知”,就算他年龄比14岁大,也大不到哪里,毕竟27岁溺水而毙,英年早逝几成定论。 
  那么,我们可以揣摩出当时的情景:一个孩子,泛舟而上,一下舟,便被簇拥着参加一个高朋满座、宾客如盈的盛会中。这场盛会本来是都督阎公为了向来宾们展示他女婿的绝世才华特意设立的,如果大家寒暄完毕,让他女婿出来把自己已宿构的文章宣读一遍,落得满堂喝彩,则主宾皆喜。然而,问题出就出在都督阎公还有那么一点小心眼,就是“以纸笔巡让宾客”,提前邀请来的宾客也许心领神会,反正是没有接招,倒是一个王勃他怎么样呢?——“不辞让”,“泛然不辞”。所以,“公大怒,拂衣而去”“都督怒,起更衣”——“我”不看了,看你个黄毛小子能写出什么诗文来?! 
  难题摆在了年少气盛的王勃面前,王勃将以此文名垂千古。经典是怎么产生的呢?瞿兑之先生在《骈文概论》中假设了这样一个场面: 
  ……左右前后,都是些名公巨卿,堂前排列着吹弹歌唱的歌女,阶下陈列着戈戟如林的兵卫,纸铺好了,墨磨好了,笔蘸饱了,众目睽睽,立刻就要看他交卷。在这种环境之中,要以结构见长,是不行的。要以思想出奇,也是不行的。所以他一坐下来,便打定主意,只是就其时其地其际会平平说去,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想完了也说完了……     
  三     
  这里有几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都督阎公在听报过程中态度有一些变化。一开始,阎公本来想给自己女婿出风头,却被王勃抢了风头,心中本来有气,所以言语就不佳。待听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却又“沉吟不言”。因为这体现了一种宏阔气象,把一种登临高阁的恢宏胸怀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你看,“雄州雾列,俊采星驰。”物都是最大最美的,人都是最有才能也最多的。都督阎公、刺史宇文、孟学士、王将军,还有胜友如云,高朋满座。既有单个的人,也有群体的人,都非常宏大。所以当都督阎公一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便矍然而起,大呼“此真天才,当垂不朽”。 
  从“沉吟不语”到“矍然而起”这种态度的变化,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变的?是从“披秀闼,俯雕甍”开始变化的。推开小门,由室内到室外,景物不同产生了不同的心理感受。前后景物、表达等方面究竟有哪些变化?由静而动,由暗到明,由远到近,由散到满。前面的景色都是粗线条的,后面的景色都是“满眼的”,胸襟由局促到了开阔。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眼中看到的景的变化也可以看出人心态的变化。 
  还有心理上的变化。如果说坐在那里看窗外的风景是“欣赏”的话,那么打开窗门之后,则是被一种崇高美所震惊。一个是“骇”,使自己的眼睛受惊;一个是“穷”,渔歌既然优美,就不能“响穷”,“穷”的是自己的内心感受;一个是“惊”,把雁群在寒风里发出的呼唤写得富于人格。从这三个细节中可以看出作者内心是被一种崇高的美所折服。文章的节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前面先是四句长句,非常舒缓,再用四句短句,显得抑扬顿挫;而推开窗之后,先用了非常短促的三个字“披秀闼,俯雕甍”,再以错落有致的“四六字”,节奏虽富于变化,却又很稳定,感情变得开阔而飘逸。 
  文以气为主。任何优秀的文字都能够琅琅上口,便于诵读。而文章节奏、速度、语气的变化都是情感变化的表现。   
  四     
  胸襟开阔之后,王勃的感情又有什么变化?“兴尽悲来”“逸兴遄飞”,飘逸的兴致很快飞扬,他联想到了“睢园绿竹”“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和“临川之笔”,这些典故都是文人墨客之间饮酒赋诗、极尽欢娱的人与事,跟眼前滕王阁盛会异曲同工。王勃是期望像陶渊明、谢灵运那样,得到主客的任用。这里用的“气凌”“光照”表达了“超过”“胜过”陶渊明、谢灵运隐逸之乐的意思。可以推断,这个时候的王勃还是少年气盛,有拯世之心,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却壮志难酬,因此才有了底下的“乐极生悲”。 
  王勃自幼聪颖,但他的家庭没有能够给他多少走向仕途的政治凭借,所以从小便注重经世致用之学,关心国家政事,寻找机会上书献颂以自荐。乾封元年,高宗下诏开幽素科,王勃应举及第,拜为朝散郎。朝散郎也只是一个从七品散官,但17岁的王勃,年未弱冠便及第受禄,又颇得沛王的欢心,可以说是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 
  正当王勃做着以文章经纬天地的美梦时,出其不意的打击降临到了他头上。当时的皇宫风行斗鸡游戏,诸王间也以斗鸡取乐。一次, 沛王李贤与英王李哲斗鸡, 年轻的王勃开玩笑地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讨伐英王鸡,以此为沛王鸡助兴。可这篇游戏之作被高宗看到后,大为不满,以为这是“交构之渐”,立即下诏废除王勃官职,当天斥出沛王府。神童王勃的仕途就这样毁于一旦。 
  咸亨四年,王勃听友人陆季友说虢州多药草,便设法做了虢州参军。这是王勃第二次走上仕途。但谁能想到,等待他的却是第二次沉重的打击。王勃恃才傲物,在虢州参军任上与同僚的关系搞得很僵,因先藏匿后杀害官奴曹达事件被判死刑入狱,后虽巧遇大赦,免除死刑,但王勃的父亲却因此事从雍州司户参军贬为交趾令。 
  盛宴却生悲情。《兰亭集序》如此,《滕王阁序》亦如此。王勃悲在何处呢?一悲命运,顺逆自有定数,也就是“成败在天”;二悲皇帝不召,空有满腹才华,却无法实现志向;三悲孤独无知己,眼前的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尽管在一起很热闹,但都是漂泊在异乡、走投无路之人,又怎么能像梁孝王、曹操等人能够直接帮助自己呢?四悲韶华易去,时运不齐,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此外,还悲自己的选择,或者说是自己的心理状态。“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因为“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罢了。君子安于贫困,豁达之人知道自己的命运,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一种无奈的安于现状罢了。这不是有才华之人最大的悲么? 
  乐到极点,也悲到极点。这种悲是不是《滕王阁序》情感的终极?显然不是,从“老当益壮”开始的几句,都是在说要坚持自己的理想,不轻易改变自己,尤其是不能因为短暂的困境而改变。因为意识到不能轻易地在白发时改变自己的初衷,才更增添了悲的意识。可以说在这篇文章里,王勃从“老当益壮”“穷且益坚”来直抒自己的志向;从“酌贪泉”“处涸辙”这生存环境上来说,要“觉爽”“相欢”,表明自己在逆境中也要坚持高洁的思想;从时空迁移上表明要坚持自己远大的志向,不能因为受遏而改变;以孟尝君、阮籍为反例,提醒自己不能学习他们隐居、颓废、自暴自弃。 
  “乐极生悲”,“悲极”之后却不是“更悲”,而是一种“豁达”,一种坚持。就好像苏东坡《赤壁赋》中一样,“悲”极之后是“释然”。中国知识分子喜欢“登山临水”,常有“兴尽悲来”的感慨,如《登高》《兰亭集序》《赤壁赋》等等。这其实是中国知识分子处于困境中坚持自己的理想和操守不变化的固执,可以说是知识分子的“世道人心”,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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