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云南冬天的树林》的哲学意蕴
作者:江苏省木渎高级中学高二(1)班 刘司墨 时间:2009/3/16 8:42:59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3061
一、《云》文与西方现代哲学
在笔者阅读完《云》文一遍后,立刻就被文章中丰富的哲学话语吸引住了。最令人注目的,莫过于第9段的最后两句话:
你最后连倾听也放弃了,你进入到那声音中,和那声音是一个内部,你像你身子下面那黑暗中的土层一样,和根,和根周围的土、水、昆虫在一起。你们并不意识到“在”,只是在着,在那儿,冬天,山中的某处。(《现代散文阅读》P87)
我们尤其关注第二句中带着引号的“在”,以及“在着”和“在那儿”,这无疑会让我们联想到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盛行于西方的存在主义哲学,这一派的主题正是这个带着引号的“在”。《云》文最后一节的第一句话也同样谈到了“在”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放弃了言说的方式“谈及”了“在”:
但它在着,不需要言说。(ibid,P89)
无论如何,我们不应该略去所引两处之间的文字,因为它们展示了这样一种转变——从试图用语言①澄清存在,转向放弃言说从而领悟
① 亦即“倾听”存在,见第一段引文“你连倾听也放弃了,”恰表明对语言本真性的否定。
存在的真理。这是一种伟大的转变,令人诧异的是,这个转变同样发生在存在主义哲学最重要的代表,亦即现代西方哲学的创始人之一的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思想上和著作中。从《存在与时间》于1927年首次发表,到1959年《通向语言的途中》出版,海德格尔在走过人类史上最不同寻常的三分之一世纪的同时,完成了极富戏剧性的思想转变。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把言谈列为人的一种本真的生存方式。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人是会说话的动物”正符合(一定意义上)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语言和人的关系的看法。他把人描述成敞开自身倾听着一切的存在者,并指出,这种“听”还一并钩连着人对世界的领会和解释(亦即对世界的认识的可能性)。他随后指出,在人们本真地倾听、看事物的同时,人们就将事物从一种晦蔽的状态开解出来,从而本真地把握事物的存在。他尤其指出,人们之所以无法保持甚至达到这样一种本真的看和听,就是因为人们落入了整个人类文化和日常观念的杂乱之中;人与人杂然共在,语言的使用遂失去了一种本真的态势,成为“闲谈”的工具。我们在《云》言语中的许多地方也看到了作者对语言无法表达事物的本真状态的遗憾和不满,他说:
“冬天”这个词与眼前的具体事物无关(ibid,P85)
一切细节都被抹云,只被概括为两个字“落叶”(ibid,P86)
它们的丰富使“落叶”这个词显得无比丰富(ibid,P87)
这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和那个被称为“鸟”的东西毫不相关(ibid,P88)
在《云》文作者的其他文字中,我们仍能看到另一种不满,或者只是前一种不满的衍生物,亦即对语言剥夺事物的个性和动态的存在(即动词意义上的细节)的不满以及对语言强加给事物一个作为名词和形容词的集合体的“本质”的不满:
在那些文字里,一片叶子只是一个名词和些许形容词的集合体,没有动词,每个人都见过这些树叶,一片叶子的落下包含多少美丽的细节啊!(ibid,P86)
接着,作者为叶子离开它的被强加的“本质”欢呼:
一个叶子的落下就是一次辉煌的事件。它忽然就离开了那绿色的属性,离开了它的“本质”。(ibid,P86)
不过,更令笔者吃惊的是同一段的最后一句话:
它是另一个时间中的另一种事物。(ibid,P86)
以及作者描述的叶子在进入“大地”后的时间性的跃牵:
它脱离了树和天空的时间,进入了另一种时间。(ibid,P86)。
由此笔者认为,这里的“树和天空的时间”,指的毋宁是人所强加的时间,亦即人在其中使树和天空的“本质”展开的时间。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人把一种属于人的、有生有死的时间观念强加给天空和树木,让天空和树木存在于一种属于人的时间、一种可被语言描述的、有“本质”、有生有死的时间之中。而树叶在投入大地的怀抱后恰恰就脱离了这样一种由人强加的时间,树叶由此进入了自己的时间之中,本真地存在。
我们会由“时间性的跃牵”和“大地”联想到什么?毋宁又是海德格尔,但却是1950年的《林中路》中的海德格尔,他在其中一的篇《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恰恰为我们介绍了什么叫“大地”,什么又叫“进入另一种时间”。(由于我并没有现成的文本,因此只能凭记忆粗略地描摹“大地”的图景。)海德格尔笔下的“大地”,可以说是一种反语言的结构。在《存在与时间》中承担着解开一切事物之遮蔽的“语言之光”,受到了“大地”的拒绝。在《云》文中,作者也许并不在提倡支倾听事物的本真面貌,因为一味地解开遮蔽反而违反了存在的真理——作为真正本原的动词意义上的存在恰恰是反对“解蔽”①的。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事物一旦存在,就再也不存在,而只作为现成的、可解蔽的存在者。当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对存在者②的解蔽(使用语言,或者“通过光线看”、“通过声音听”“)时,我们实际上错失了事物真正的存在。事物真正的存在逃入了”大地“,脱离了人所强加的时间,而只把存在者留给天空和光。
当《云》文的作者提及要“躺下”时,要躺下到大地中时,我想到了海德格尔赋予大地这个概念的最重要的含义,亦即“可靠性”。正是因为大地是可靠的,我们才愿意躺下,愿意跟随《云》文的作者一起躺入到艺术之中——躺下的我们与大地、天空、树林一齐成为了一件艺术品。
然而当我们躺在大地上自以为本真地、把握着存在而非存在者地看时,我们并未意识到这一切只是光的“愉快的错觉”。我们大可以把“光”看成是人类的自信(或是语言的自信,或是轻信的自信),因为《云》文中最后第二节中写道崇洋媚外光消失时,人们惊恐不安:
你现在露出了真相,这个被你描述、赞美了一天的树林,现在像一个陷阱,到处隐伏着危险的洞穴。(ibid,P89)
显然,光一离去,大地就不再可靠,而布满恐怖的危险了。我认为,《云》文的作者或许在强调人一旦失去了解蔽的能力、失云了光,
那么存在就会显露出可怖的样子——黑暗,并同时将人驱逐。在这里,
人的离开是至关重要的:
①亦即解开遮蔽看或者听;②请注意作为动词的“存在”和作为名词的“存在者”之间的差别,前者瞬息即逝不可把捉,后者则不然。
你的离开使树林的真相永远被隐没。回头望望,那一片耸起在黑夜中的黑暗的东西,是你无法言说的东西。(ibid,P89)
可怜的人丧失了言说的能力而不得不逃避,因为不再显露的单纯的存在而非存在者是令人无法接受的。之后在最后一段,作者给出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回答:
但它在着,不需要言说。(ibid,P89)
在我读到这句话之后,认为《云》文作者的思想已超越了1950年《林中路》的海德格尔,而达到了《通向语言的途中》的后现代语言的高度。在《林中路》中,海德格尔承认“真理的存在”等同于“存在的真理”,这实际上是在用一种人类中心主义(或毋宁说,逻格斯中心主义①)的方式将语言的逻辑(在场的逻辑)偷换给了存在,因而制造出“天空”与“大地”、“解蔽”与“逃遁”的虚假的矛盾。海德格尔毋宁暗中在说“存在离不开语言。即使他用了整个一个论文集在讨论存在对语言的解蔽的拒绝。
但《云》文作者却否认了海德格尔在1950年暗中说出的东西,他强调,即便人逃离 树林,语言逃离了存在,但存在仍然“存着,不需要言说”,并且“在世界的念头之外”,即在“明朗的高处”,又在“阴暗的低处”,在“那山冈上的树林上”。(ibid,P89)《云》文作者作为一个诗人所写出的这么一个充满诗意的结尾,毋宁在宣布人类中心主义和逻格斯中心主义的破产;他并没有用哲学式的断言来宣布它,而毋宁是将这个消息、这首诗给吟唱了出来,告诉我们,离开了语言,没有了作为念头的世界和作为世界的念头,存在着的依然会存
①亦即语言中心主义
在。为此我们更要克服哲学家的自大,克服人类的自大,克服“会说话的动物”的自大,倾听诗人的吟唱,倾听那脱离了语言和音素的存在。而《云南冬天的树林》正是这么一首值得我们倾听的关于存在的诗篇。
二、《云》文与中国古代哲学
鉴于笔者对中国古代哲学的了解十分的浅薄,这个任务大概要由更多的专业研究者来完成。笔者在此至今提及一些可能的解读线索。
(1) 关于生死同一的思想。《云》文中第四段提及的死亡与生命的共存无疑让我们联想到庄子的同生死的观点。除了在鼓盆而歌的故事中体现了这一点,庄周还在《庄子》一书中的另一个地方明确说过,如果把生看成是脊梁的开端,那么死就是脊尾,因为脊头脊尾同属于一个整体,所以生与死是同一的。“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 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 (《庄子•大宗师》)
(2) 关于物我合一的思想。《云》文第九段的段末无疑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物我合一的超然境界,“你进入到那声音中,和那声音是一个内部,你像你身子下面那黑暗中的土层一样,和根,和根周围的土、水、昆虫在一起。” (ibid,P87)这又让我们联想到了老庄的天人合一和关于“坐忘”(一种忘我而与外物同一的境界)的思想观点。我认为,中国古代道家的这种天人合一观,正是文中作者思想的源头之一。
(3) 敬畏之心。《云》文第十三段中极力描写自然的强大,“那个东西……的声音是令人惊惧的……那生命比你更强大、更自在、更无所顾忌”,人们被这强大所吓倒,以至于“全被恐惧和自卑所占据”。(ibid,P89)我们古代儒家向来提倡一种对自然敬畏之心,而作为中国现代哲学之一的新儒家哲学则更能把这种敬畏之心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结合在了一起,极具新时代的理论意义。《云》文中淡淡地流露出一种忧虑之感,作者强烈要求我们对自然保有一种敬畏之情,这无疑让我们沉思更多。
三、结语
最后,我们不得不整体概观《云南冬天的树林》一文。它的深刻的哲学思想,它的深远的人文意蕴,以及作者在文中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入思考,使这篇散文的思想深度绝不逊于任何一篇专业的哲学论文。再加上文学手法与思想意蕴的完美结合,修辞的高超运用(笔者虽非文学研究者,亦有如此感受),使文章达到了艺术性与思想性的高度统一,这却是大多数只重逻辑不重修辞的哲学文章所无法企及的。《云》文又是一个榜样,是诗与思、文与哲相融合的最完全的例子之一。它用自身的文哲相融反抗着中国学界文哲相分这么一个令许多有识之士不满的状况。笔者认为,中国需要更多与《云》文一样的文哲相融的好文章。作为一个哲学研究者,笔者认为中国哲学界已经在为这个过程而努力,哲学家们开始关注诗,关注修辞,开始从诗中寻找思想的源泉。诗在一定意义上属于文学的范畴,哲学家们对诗的关注是一种文哲相融的努力。我们希望得到更多文学家们的回应,毕竟诗思的统一才是文字和语言运用的最高境界。《云》文为我们展现了这一境界,它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云》文展现出的这种艺术与思想交融的光芒,笔者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在中国学界地平线上辉耀,照亮中国文学与哲学共同的“大地”。
刘司墨
作者单位:江苏省木渎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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