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力量
闾丘露薇《行走中的玫瑰》(上海文艺出版社)里有这样一段话,我在《中华读书报》(2005·4·13)上读到一节摘要:“我还记得自己刚刚移民到香港时,因为广东话讲得不好,我总是不太愿意到商店里买东西,因为售货员虽然面带着职业化的笑容,但是你依然可以感觉到她们骨子里面的轻视,因为他们会觉得,你是来自内地的新移民。新移民在香港这个地方,往往意味着穷,不会讲广东话,老土,总的来说,不属于这里的主流社会。”她说的是不久以前的事情。我想到十几年以前,我的一位熟朋友的经历。她是澳门生人,小学和中学是在广州读的。当然是讲一口地道的广州话。她到山西后,三十年没有回来过,有一年探亲,回广州。她说,在公交车上买票时,售票员嘲弄她不会说广州话却偏要装腔。装腔!她向我说的时候还很生气:“你说气人不气人。我讲广东话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真的!”可见不会说广州话不但在香港吃不开,在广州也不行。听说在许多大城市里,对于非本地方言,都有这种态度。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大城市的市民先富了起来。
在山西,解放前有这么一句民谚:“学会五台话,就把洋刀挎。”闫锡山是五台县人,当时官僚多出于此,故有此说。这是极端的例子,方言有了势利的意义。一般说来,它只有文化意义。文化先进的地方,则其方言也为人所接受并模仿。比如,这些年把“对不起”说成“不好意西(思)啦”,等等。前五十年或前八十年,就没人学这种腔调。那么古代有没有这种事?也有。我就想说说这一点。近日读万绳楠整理出版的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其实是1948年万氏的听课笔记;史料极丰富,其中就有这方面的事。
南朝二百年最讲门第家世。东晋的贵族统治者是战败以后,由北方迁到江南,支持了百年;后来的宋、齐、梁几代也都是北人当皇帝,大官都是北人。所以那时说北方话表示身份高。他们贬南方话是“鸟语”。南方人也就以学会北方方言为时髦。西晋原来建都洛阳,说洛阳话,或河南、陕西一带的话,都高贵,其次,楚语,也就是以徐州为中心的淮北至鲁南一带的话,也比吴语更好。江南士族以能作“洛下书生咏”为荣,就是学着洛阳腔调来念书。这还好说,还有可笑的是,家里死了人,要大哭,也学北方腔调,“乃有遭丧者而学中国哭者”。那时南人把中原一带称“中国”,学“中国哭”就是学北方人的哭法。刘裕灭了东晋,建立刘宋,是南朝第一个皇帝。其实他是我们徐州一带人,说的是当时的“楚语”。《宋书》赞他“楚言未变,雅道风流”。可见他只会说徐州话,也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是“雅道风流”。这让我这个一辈子说徐州话的人,感到自豪,但我真不知道徐州话有什么好听。
下面说点趣事。当时人的地位取决于家世,很严格,皇上也难以改变。家世要看这个家族的官位高低,其次是婚姻关系;但是,语言也重要。据《南史·胡谐之传》载:皇上欲奖以贵族盛姻,可惜谐之家的人语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可见当时的北方方言多么重要。大政治家王导设法与南方士人联系,其中的一种方法就是同当地人用江南方言侃几句,以表亲切。还有一位政治家、军事家谢安,有一次在宴会上,用钝重的洛阳口音朗诵诗。这事也成了佳话。后来许多人都学他的腔调去朗诵,但都学不像。原来谢安有鼻炎,声音沉闷浑浊,谁学得了呢?
文章评论
共有 0位用户发表了评论 查看完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