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平凡人生,启蒙生存意义——解读池莉《烦恼人生》

作者:汕头东厦中学教师 姚绚琼|  时间:2005/9/13 10:37:13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17328

  内容提要:池莉的成名作《烦恼人生》用文学的形式为我们勾勒了现代人的生存状况与内心世界,通过对人生的凸现、观透析与认可,暴露出生活的本质,捍卫了普通人的平凡人生,让人有所参悟,从而对现代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及人生态度有了更深刻的审视、反思并有所启示。
  关键词:凸现人生  透析人生  认可人生  意蕴参悟 
  原生态    生存意义
  《烦恼人生》是池莉的成名作,也是真正确立她在当代文坛地位的作品。这篇作品体现了池莉的写作态度和创作风格。我们发现,其他为池莉赢得盛誉的一些作品也有类似文化上的特色。《不谈爱情》写了婚姻的烦恼,《太阳出世》写了生育的烦恼,《金手》写了爱情的烦恼,《一去永不回》写了青春的烦恼,《白云苍狗谣》写了事业的烦恼……总之,读完池莉的一系列作品之后,我们也许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烦恼人生,人生烦恼,人生总是甩不开烦恼,烦恼总是与人生形影不离。可以说,以“烦恼”来概括池莉的作品有一定的准确性。因此,解读《烦恼人生》,让我们对现代普通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有了更深刻的反思与启示。
  池莉絮絮叨叨的一篇《烦恼人生》,以其特有的琐屑、平淡、鸡毛蒜皮的罗列和不故作小人物状的朴实展现了现实人生、日常生活及婚姻关系中的困窘、辛酸和艰辛,真正搔到了生活的痒处、痛处、烦心处、苦恼处。《烦恼人生》虽说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但更像一部新闻记实短片,长长的镜头聚焦于工人印家厚一天的生活。小说琐琐碎碎地记录了主人公印家厚从凌晨到晚上一天的生活经历,最大限度地突现了钢板厂操作工印家厚所处的烦恼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形式:半夜孩子跌下床的慌乱,晨起洗漱解手排队的无奈,带儿子挤月票的拥挤争吵,评奖金只得了个三等奖的恼怒,对徒弟雅丽一往情深表白的恍惚,食堂吃饭吃到青虫的愤懑,为父亲祝寿准备礼物的奔波,住房的拥挤,经济的拮据……零零碎碎地写出了生活的本色,本色的生活,道出了我们这个社会一个微不足道的工人过日子的辛苦与无奈。虽然作品只写了主人公一天的生活,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这个操作工人一年或一生的生活,看到一代人一年或一生的生活。
  小说摆脱了以往歌颂或批判的模式,进入了纯粹属于文学的叙事状态。池莉只是实实在在、平平实实地描述“毛茸茸”的现代都市最普通人物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但在平凡琐屑的描述中却大胆地“凸现人生”,给真实的生活进行框定,进而“透析人生”,在探求人生的本质之后升华到“认可人生”的理性高度,并最终令人参悟其中的“意蕴”。实现了对普通人平凡人生的有力捍卫和对现代人生存意义的启蒙。
  凸现人生
  在小说创作中池莉淡化了作家“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教化作用,不把自己作为一个启蒙者和精神导师,而是一个冷静客观的观察者、体验者、叙事者。她的视点关注着普通人,关注着现实生活,在写作中,她作为作家的视点和主人公的视点是一致的,心态是一致的。她抛弃了各种与现实生活相比较的参照物,“没有,也不该有一幅天国图景来参照这一现实的乏味与苦涩;没有,也不该有地狱的景观来歪曲或涂污此岸的生机。”(戴锦华《池莉:神圣的烦恼人生》)池莉用“新眼睛”来审视这个世界,在写作中,不许自己有半点游离;同时她极有勇气地撷取了常常被我们忽略、漠视或不敢正视的原生态的生活表象,暴露出生活的本质。
  《烦恼人生》是通过描绘真实的生活层面和揭示内在的人生本质这两个方面凸现人生的。在小说中池莉冷静地、不动声色地对生活作亦步亦趋的自然主义复写,真正实现了“写实”。在生活层面的描写上,池莉用“奔跑”框定了人生的基本姿态。主人公印家厚作为工人阶级的代表人物,他对工作充满自豪感,他的精神状态极好,但他一天的生活内容就是从早到晚不停地奔忙,从凌晨一直马不停蹄地跑到深夜。印家厚在这种无暇喘息的奔忙中显得渺小、无奈、孤立无援,处处受制约,始终置于生活的困窘和烦恼之中。作为丈夫、父亲和儿子,印家厚必须负担起家庭的伦理、责任和重担,然而他从来是力不从心或不称其责的:欲表孝心而囊中羞涩;欲庇荫家室,却只有蜗居一间,而且使这位“大丈夫”更为羞辱的是就连这蜗居还是由“小贱内”托人告借的;他还必须迎战凶险莫测的人际关系:车间主任绕着弯子扣发奖金,莫名其妙地遭人诬陷……即使作为一种生物性存在,他也是不得其欲的:上厕所排队、用水龙头排队、紧张如战斗般地赶挤公共汽车、早餐总在上班途中随便对付……这正是普通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写照,这就是现实的此岸:“不再是苦海中的涉渡,不再是朝向黄金彼岸的畅想;而是一幅困窘而丰满、琐屑而真切市井众生图。不是被击毁的海市蜃楼背后显现出的肮脏世相,而是果敢撕碎的虚幻景片的裂隙间呈现出的现实人生。”(戴锦华《池莉:神圣的烦恼人生》)这份烦恼人生不仅别无选择、不可逾越,而且是他——一个普通人的全部拥有与财富。
  阅读池莉的绝大多数小说,我们不难发现,从《烦恼人生》开始池莉就将笔触锁定在中国最广大民众身上,她打定主意要在自己的小说中最准确地描绘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因此池莉毫不犹豫地抛开“文人腔调”,热情而真诚地贴近生活各个层面包括社会最底层,用她智慧的眼睛透视着人生百态,坚持“直面人生”的写作。她总以一个有过平凡人生深切体验的普通人的姿态和情感把生活的原生态凸显出来在她笔下,生活充满了奔忙、争斗、辛酸、悲哀、不平和匮乏:《烦恼人生》中印家厚的一天是忙碌的一天,带孩子、跑月票、赶轮渡、上班、被人吆来喝去,窝囊得吃饭都碰到虫子……;《你是一条河》中辣辣作为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家庭妇女为了养活自己的八个子女什么都干,几乎到了寡廉鲜耻得连女儿都瞧不起她的地步;《太阳出世》则似一则初为人母的主妇手记,生儿育儿养儿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全泼洒在纸上,真真切切;《你以为你是谁》中陆武桥在强大的社会面前感到个人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感到自卑、渺小、愚蠢,觉得自己像他妈一只蛾子在大油锅里扑腾,做什么都是进行这种扑腾,真是生不如死”;《生活秀》里的来双扬也感到极苦极累,生活必须忍辱负重、算筋算骨;……作者在小说中沉重、艰辛、富有生活质感的这些描写,目的并非仅是对普通民众施以人道主义关怀,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种对生活的“奔忙”来揭示人生烦恼的根源。这种烦恼首先在于“奔忙”的无意义。在“奔忙”的劳累和“奔忙”的结果之间有一种让人啼笑皆非的荒诞,而这荒诞背后掩藏着深深的悲哀;其次是“奔忙”的不可变更,这种生活的基本姿态已成为程序被固定下来,人没有能力改变或摆脱。作者独辟蹊径地昭示出:千篇一律的生活尽管无聊,但其间也不乏一点点温情、一点点快乐,有一点点美好的梦想,而生活程序之外的那些偶发事件,反而给人带来更多的烦恼,那些打破了奔跑定势的事件倒成了烦恼的根源;再次,烦恼还在于种种“奔忙”的循环反复。《烦恼人生》选取的是印家厚生活中普通的一天;《你以为你是谁》、《生活秀》分别写的是陆武桥和来双扬一段时间的生活;《你是一条河》写的是辣辣大半辈子的生活……在他们的生命里,他们已经历过并还将继续经历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某一天的事情和许多天以前乃至许多天以后的事情紧紧缠绕在一起,使人得不到片刻的轻松,于是主人公们有了一个烦恼人生。“烦恼”的本体就是一种象征,象征生命力的内耗,象征普通人周而复始的生命轨迹。池莉在对人生的“凸现”时不拔高、不放大、不矫饰——“离开了世俗生活就再没有真正的“现实感”,脱离了普通人的命运,他们的人生历程、基本需求、俗望与困惑,便也丧失了现实的普遍意义。”(袁小可《池莉小说传播现象论》)池莉从下层市民的生存实际出发,通过充分深入体会现实人生、日常生活及婚姻关系中的琐屑、辛酸与艰辛,写出了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某种生存状态和生命形式。尽管池莉给我们所揭示的烦恼还不是形而上的烦恼,它依然局限于形而下的,即都是与实际的生活密切相关的衣、食、住、行等现实问题,但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哲学思考。说到底,人生的烦恼只存在于人对存在的体验中,而并非来自存在自身。
  透析人生
  如果说,凸现人生的目的是为了给真实的生活进行框定,那么作者还以同样的勇气将这种生活一层一层剥开,通过对人物内心世界的透视来探求人生的本质。小说中印家厚面对现实生活之网的坚韧和向往理想人生的梦境之间的矛盾构成了作品一种深层的结构和内部层次,从中可以透视、探求出人生的本质。印家厚在半夜儿子跌下床的慌乱平息后做过关于家庭的梦;在轮渡上谈及对现实生活不满时作了生活——“梦”的诗;在夜晚带着拆迁和来客的烦恼入睡时梦着“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梦,……醒来之后其实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但是一个个生活难题:房子狭小,夫妻纠纷,乘车拥挤,儿子的教育问题,评奖金的不公不断地袭击着他,使他成为生活的被动者,“仅仅只过了四个钟头,印家厚的自信就完全被自卑所代替了”;来双扬也有她的理想,那就是:“在灯光灿烂的夜晚,光鲜地、漂亮地,坐在吉庆街中央,从容不迫地吸着她的香烟,心里静静地,卖鸭颈”,“可是,来双扬的理想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性,生活不可能只是单纯地卖鸭颈。”——吉庆街来双扬赖以生存的大排档一次次被取缔面临的生存问题、来家房产问题、综错复杂的家庭关系、各个家庭成员的个人问题、自己的感情问题搞得她时刻在嚷“崩溃”;陆武桥也有梦想,那就是得到一个像欣宜一样出类拔萃能激发出连男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智慧和爱情的红颜知己。这让陆武桥“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生活得最有激情最有活力最有有目标最有意思的时刻”但是两人柔情蜜意度过了世俗的吃喝拉撒的很平常的一天之后,欣宜走了,从此,陆武桥的心不在身上了;辣辣作为一个母亲,在动乱连年的岁月里,她的梦想就是养大自己的孩子使他们有出息,但是,除了成了商人的咬金和成了学者的冬儿其他的孩子们都不得善终:有的夭折,有的远嫁瞎子,有的傻了,有的成了罪犯,有的六亲不认,有的离家出走;……种种人生的烦恼就像“网”,而那些美好的希望就是“梦”,现实和梦境如影随形地交织在一起了。“网”与“梦”的矛盾正是作者为我们揭示出的现实生活中无法回避的矛盾。在“网”与“梦”的较量中,我们看到的是人性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奈。住房的困窘、上班的艰难、配偶的蛮横、孩子的累人、环境的恶劣、人情的冷漠、经济的拮据、爱情的困惑……这些生存的现实困境以合理的充足事实驱逐了人们对待生存的理想主义立场,人们只有执着于现世的实在生活,扔掉与生活不切合的虚幻梦想才能与世界和现实的生存困境达成某种默契和谅解。在理性和感性的冲突中,只有以牺牲个体的感性生命需求为代价才能达到同理性规范的暂时调和与统一。因为“网”的能量是巨大的,覆盖面广,渗透性强,丝丝扣扣,有条不紊、无处不在。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存在就是顺从。在这张“网”面前,人们只会感到自己的弱小。这些“网”横七竖八,毫不客气地阻碍主人公们去实现自己的“梦”。与这些“网”相比,主人公们的“梦”是那样微不足道:印家厚是进夜大学习、有固定的房子住、和老婆、孩子一起吃顿西餐、为父亲买寿礼时不再感到囊中羞涩;康伟业和陆武桥是找到一个红粉知己,让婚姻和爱情一致起来;辣辣是做一个称职的母亲养大自己的孩子;来双扬更简单,就是希望自己的全部生活“只是”卖鸭颈;但就是这么一些微小的梦想,在“网”的面前也被撞得粉粹。
  在《烦恼人生》中,沿着印家厚的感情脉络,我们清晰地看到他在“网”和“梦”的冲突中,内心深处所经历的渴望与挣扎。妻子、雅丽、聂玲、肖晓芬这四个出场与未出场的女性,构成了印家厚全部爱情生活。她们各自有着自己的位置,是印家厚情感历程中四座坐标。妻子是他“网”中的爱人,聂玲是他“梦”中的爱人,在“网”和“梦”的较量中,后者显然不是前者的对手。老婆纵有千般不好,但“老婆就是老婆”,“这世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在送你和等你回来”,印家厚在接受这个事实的同时心情一定是悲壮的。肖晓芬和雅丽只是他梦中爱人的两个替身,也许,印家厚的“梦”太完美了,现实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同时兼具其精神和肉体两个方面,作者才不得不用两个人来替代。他对肖晓芬的欲念虽是瞬间的,但我们还是有机会看到他对“梦”的真实的渴望,这里要注意的是,肖晓芬之所以引起他的冲动,根本原因在于她长得太像聂玲了,因此我们有理由说引起他冲动的是“梦”,而不是女人。只有雅丽真正理解他,他也把雅丽当作知己,一次次地被她的真情所感动,而当雅丽明确地向他表示爱意后,他却变得畏畏缩缩,躲躲闪闪。虽然他也有热血奔涌的时候,想过“一个男人就不能有点野心吗?”可马上又抑制“邪念”,非常实际地承认,“普通人的老婆就得粗粗糙糙、泼泼辣辣,没有半点身份架子”。直到最后,他和雅丽的事情也没有结果,他们之间欲罢不能、进退两难的爱情纠葛为印家厚在“梦”与“网”之间的挣扎作了最好的诠释。确乎,在婚姻现实图景面前,所有诸如理想主义的关于爱情、婚姻的话语也好,梦想也罢都纷纷扬扬如同纸屑般飘落了;在残酷的生存现实面前,“印家厚们”只好由开始改变自己到逐渐被世俗同化,最后被锁进了生活的灰灰之“网”;淹没在平庸世俗的茫茫人海中。
  印家厚们的故事说明了一个深刻的生存哲理:在现实生活中,理想和现实永远是一对矛盾。要存在,就要不断地接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网”固然有束缚人的一面,但也有规范人行为举止的一面,它使人守规矩、不越位,使人在 减少自由选择的同时,也避免了付出不必要的代价。“梦”虽然是美丽诱人的,但却是虚幻的、无根基的,易碎的。在小说结尾,当印家厚被各种烦恼缠身而夜不成眠时,便安慰自己是在做一个很长的梦,于是安心睡着了。或者这正是作者给我们揭示的“梦”的谜底:“梦”,说到底,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一帖麻醉剂。
  认可人生
  《烦恼人生》的意义并非仅仅在于凸现并揭示人生的烦恼,更深层的意义在于对这种烦恼人生的认可。这种对生活的认可体现在印家厚的生活哲学上,表现为:忍与和。面对茫茫苍穹缓缓流动的一个渺小生灵,忍两口气算什么呢?没住房和因没住房妻儿挤在一张床上,儿子被摔下来,摔得热血直流:忍。没钱买瓶好酒给父亲祝寿和满足老婆上饭馆吃顿西餐的请求:忍。无端扣发了奖金和咽着食堂饭菜里的青虫:忍。没有心心相印的爱人或这种爱人已同别人结了婚并生了孩子,或正有一位这样的俏丽姑娘(雅丽)深深爱着自己:忍。印家厚的“和”主要表现为两个层面:一是因生活所迫而无可奈何的“和”。一是自觉自愿(因为前者)而发自内心的“和”。后者比前者更具有悲剧色彩。“上班有人送他,下班有人等他”——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灵性的男人对婚姻、爱情与家庭的希望就仅剩这一点了。下班回家“老婆递过一杯温开水,往他脸上扔一条湿毛巾,他深深吸着毛巾上太阳气息和香皂气息,久久不动。这难道不是最幸福的时候!他的家!他的老婆!尽管是憔悴、爱和他扯黄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爱情,精神上的微妙沟通等等远远离开了这个饥饿困顿的人!”可见,“印家厚最终没有成为陈世美,不是屈于某种外在压力,也不是内在的道德感的作用,而是他从尚不尽人意的现实的情感生活中体验到一种对于生存意义的实在感受”(於可训《池莉论》)。这个判断同样适用于庄建非、辣辣、陆武桥、来双扬、猫子等等池莉笔下的下层小市民。他们都讲求实际,都能苦中取乐,随遇而安。因为他们通过各自的“人生课堂”体验到了生存的实在的价值和意义。从“忍”到“和”是“印家厚们”的情感轨迹,从“悲”到“喜”是池莉此类小说的内在意蕴。“印家厚们”“和”得平庸无奈——悲哀,无论多么深刻浩大,面对生生不息的自然生命之流也黯然失色了。现实的不可战胜,“印家厚们”作出的选择只能是认可!
  解读印家厚,我们经历了一个从失望到理解,从理解到敬重的过程。现代文明已经发展到这样的程度:明知悲剧也要上演。印家厚之所以让人敬重,就在于他是一个清醒的、甘愿在平凡生活中坚守的人!他不是那种无坚不摧、惊天动地的神话英雄,也不是为了理想和信念屡败屡战、伤痕累累的悲剧英雄——他不是任何富有时代意义的英雄人物,而是平凡普通有着七情六欲的小人物;他谈不上伟大与崇高,但踏踏实实生活着,他并不迷恋什么遥远的理想,而是致力于目前的生存与发展。努力地尽自己繁重的责任和义务。他虽不可能主宰生活中的一切,但却竭尽全力在做(他曾经为了不被筛选掉而拼命啃日语;为了厂里的工作而加班加点;他努力争取报考夜大);他明知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没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却甘心情愿在平平常常的生活中坚守。在疲惫、琐屑、千篇一律的生活中,他孤立无援,一切荣辱辛酸、寂寞烦恼都要自己来承担。这些就是他的英雄特征!这让人想起里尔克的一句名言: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印家厚正是这样一位挺住不越位的“英雄”。同以往的英雄相比,他更能体现现代人的精神特征 。尽管种种的人生“烦恼”常常弄得他十分尴尬,将他置于无可奈何的境地,但他并不把这种尴尬和困境看作是生存的悲剧,而是以一种顺应的“忍”与“和”的态度,通过得失互补,福祸相替的转换求得精神上的慰籍和平衡。当老婆流着泪告诉印家厚:“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你,这房子马上就要拆了……通知书已经送来了。”他说:“我早已知道了。明天我拼命也得想办法。睡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桥到船头自然直……”。这不完全是自欺欺人的鸵鸟主义或者阿Q精神,而是人生偶尔的“得意”对于人生难免的“烦恼”的一种积极的化解。印家厚虽不是儒者,但他的处世态度却是儒者式的,儒者常常采用一种“中和”的态度,故而能常享生之欢乐,印家厚对人生烦恼的化解就是采取儒者这种“中和”的态度,这使他无论面对什么困境都不灰心丧气,仍然希望有一个美好的明天。而且,能让“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稳定、精力充沛、情绪良好,能够面对现实。”这是印家厚的生存哲学。池莉的小说竭力宣扬的就是这种存在哲学:只要有能力,有勇气在这个艰难的世界存在下去,就是强者——理想的生活,美好的情感,高雅的情趣,一切都以存在作为基础。这一点,即使光看池莉小说的题目也能一目了然:《不谈爱情》——生活中只要有一个不吵不散的婚姻就够好了;《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将生活的理想降低到最低层次,仅仅活着就是成功;《你以为你是谁》——在强大的社会面前生命个体是何其渺小和无能为力,最后都是社会改变了人而不是人改变了社会。既然生活是不可回避的,面对层出不穷的生活难题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我们都必须去面对,去解决。生活需要的首先是一种承受的勇气和坚韧的精神。陆武桥虽然感到人在现实面前的渺小无能,但他仍必须去承担自己作为家庭成员的职责:照顾父母,教训弟弟,帮助姐姐,而且还要处理好自己的感情生活、生意事宜、朋友交往、邻里关系等一大堆问题;来双扬虽苦虽累,但生活毕竟回报了她,她处理好了生活中一个个棘手的难题,并且,这个卖鸭颈的女人能够“生意就这么做着,人生就这么过着”;《你是一条河》中辣辣不似理想中的母亲般圣洁、高大、善良和美丽,但在动荡不安的年代想尽办法养活了自己和儿女。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持着这样生活伦理、人生信条:“少骂娘多做是,让现状在一件一件的事情中得到改善。普通人的信条就是这样的,我们不可能主宰生活中的一切,但将竭尽全力去做。”(池莉《我写〈烦恼人生〉》)于是乎,普通人身上蕴藏了巨大的的坚韧的生活力量。这正是小人物的可贵之处,坚强、理智的可贵之处。池莉要写的就是这种不屈不挠的活,要呕歌的就是这种活的勇气。活的能力成为池莉衡量笔下人物的标准。印家厚为生存不停奔忙的一天;吉玲想靠恋爱婚姻摆脱自己低微的出身,而丈夫庄建非经历了人生历练则更为成熟——“‘离婚’这个词成了一句谈笑。庄建非终于圆满解决了一切问题。他相信往后他就更有经验了”;辣辣在饥荒的年代里用身体换回全家人活下去的粮食,她满口脏话、粗俗不堪,但却一次次从逆境中爬起来;历尽沧海后的陆武桥变得更为坚强:“他会朋友,打电话,在餐厅门口迎来送往,做国内国外凡捞得上手的生意,一切照旧”;康伟业的婚外情继美丽妖冶的林珠后又是青春率真的时雨蓬,可谓一波接一波,色彩缤纷,但不管有过怎样的浪漫,怎样的新鲜,都如过眼云烟,来了又去了,又如美味佳肴,食久了也木了,一切都已化为人生的体验,——小说结尾从感情纠葛中挣脱出来的康伟业可以说是真正地下海了:“康伟业站起来,伸了一个的大大的懒腰,驾上他的车,回到他日常忙碌的生活中”;来双扬对如烟的人生世事更有自己难以言表的透彻见解:“生意就这么做着,人生就这么过着……有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池莉小说中的主人公们都是以一种坚韧执着、朴素达观的处世态度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人生烦恼,这种“达观而质朴”的生活观正是当今之世在贫穷落后之中要改善自己生活的一种“受挫而不馁”的坚韧的民族性格。池莉发现了它,描写了它,也全力赞美了它。正如池莉所说:“我以为我的作品是在写当代的一种不屈不挠的生活;是在写一瓣瓣浪花,而它们汇集起来便体现大海的精神。”(迟莉《我坦率说》)而正是这种“大海的精神”唤起现代人的自爱和尊严,启迪人们对人生价值的确认和追求。
  更深一层地剖析作品中人物的生存实际、生活压力和精神、心理,我们发现,在印家厚这类普通人身上其实透露出现代人普遍焦虑的问题,人们担心的不是如何驾驭生活,而是如何不被生活甩出去。这与其说是个人的自我选择,不如说是一种被选择。在生活的逼迫下,人自觉地调整自己,无条件地接受世俗经验,产生“平庸崇拜”,在行为选择与价值评判上走向平庸;在面对外部的种种入侵时,人只能消极地应付,人的精神活动只停留在对世俗经验的照搬照套,随波逐流;在面临生活选择时,往往身不由己地服从了社会选择。个人完全承袭了现存文化模式所给予他的那种人格,他和其他人已没有任何区别,完全按照他人的要求塑造自己。这样一来,“我”和世界之间的矛盾就消失了,自己也不在感到孤独和软弱。这已成为现代社会中许多正常人用以解决矛盾的方法。尽管它是以失去自我的昂贵代价换来的,但它行之有效。印家厚对生活的认可告诉我们:人生的真谛就是坚守、不越位,平平凡凡、吵吵闹闹的生活未必没有价值。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写到:“……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重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池莉在作品中对生活的还原涵容着生活的本质。通过一种源于生活并不高于生活的艺术描写,引导读者从种种对生活的抽象理解和过分沉溺于理想理想化的境界中解脱出来,体现一种“生命过程就是艺术”的审美观。小说中对原始、质朴的生命过程的渲染力极大感染、震撼读者的心灵;在如实地追踪生活的过程中激起读者复杂的、难以言传的人生感受,引发读者对人生的思考,既而认识到:能够认识人生的烦恼又坚守在这烦恼的人生中,这就是现代普通人必须面对的生活现实和不得不采取的人生态度。
  意蕴参悟
  《烦恼人生》中池莉以一种平和温馨、不无同情、不无幽默、不无默契、不无赞许的叙事口吻在书写现实,给人以真实感和时代感。池莉不以思想启蒙者和社会批判者自居,不是高屋建瓴地俯瞰世界,也不是居高临下地去指点生活,而只是以一个有过平凡人生深切体验的普通人的姿态和情感,平平静静、切切实实地地展现着既充满烦恼与艰涩又充满意趣与欢愉的人生;透过纷乱、琐屑的原生态的生活表象而露出了丰富的内涵。小说通过对人生之凸现、透析与认可不仅勾勒出当时人们的社会生存状况,而且对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及生存意义进行探讨,从而揭示出现代人的精神特征及对人生的态度,捍卫了普通人的平凡人生,除此之外,同时也激发读者一连串的理性审思和联想,参悟其中的意蕴。
  主要有三个方面的意蕴:其一,赞美普通人身上“达观而质朴”的生活观,赞美小人物身上体现出来的“受挫而不馁”的坚韧的民族性格(这在“认可人生”部分已作分析,不再赘叙);其二,呼唤改善人们的生存环境。在凸现了人物的勤劳、善良、坚韧等美德的同时我们发现作者同时也否定了他们生存其间并吞噬他们生命意志的那个生存环境。家庭单位上班下班洗衣做饭抚养孩子如何巴结人搞到房子……每一件事都面临着严重的困难,这种困难比刀山火海还令人发怵,人活得极其沉重,极其烦累。生命被磨蚀,灵魂在淌血,这样的生存环境难道不需要改善吗?“印家厚们”不应该活得更好吗?要知道,在生活、物质上的困窘使人没时间也没精力对精神世界进行追求探讨从而造成精神困窘——精神追求在不自觉中迷茫消失在物质生活的困窘之中,而人的精神困窘,灵魂的无所依托又使生活、物质困窘更加暗淡,这就无形中造成了恶性循环;其三,呼唤提高民族文化素质。池莉在描写小人物美德的同时也毫不客气地展现他们严重的缺陷——文化素质差。表现为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匮乏。(如生存的艰难使人物丧失了自身对外部世界的自信)作者之所以细致地描绘这些,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人们从审美关照中惊醒,有意识地追求更高层次的文明生活,提高民族的文化素质。总之,从她的《烦恼人生》我们不仅可以悟到她对人情人性美的肯定,而且可以发现她对历史对社会的沉重思索,对提高民族素质的深切呼唤。
  从以上三者的互相参照中,我们发现,池莉在作品中表现了普通市民的家庭生活,反映世态人情,下层人民的生活压力和精神心理;沿流溯源,又映射起和包含了社会的、政治的、历史的意味,让读者切切实实地咀嚼了生活,认识了生活,在审视人生的烦恼中,对烦恼人生有了更为深刻的反思,并最终得到有益的启示。
  [注] 参考书目 

  ⑴  池莉:《我写〈烦恼人生〉》
  ⑵  池莉:《烦恼人生•自传》
  ⑶  池莉:《写作的意义》
  ⑷  池莉:《怀念身名狼藉的日子•访谈录》
  ⑸  池莉:《我坦率说》
  ⑹  戴锦华:《池莉:神圣的烦恼人生》
  ⑺  於可训《池莉论》
  ⑻  雷达《社会•人本•生活流》
  ⑼  阿成《凌厉的池莉》
  ⑽  吴惠敏《试论池莉小说的女性意识》
  ⑾  袁小可《池莉小说传播现象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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