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样子的怀念》:王蒙笔下的作家

作者:王蒙  时间:2006/10/29 11:49:44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598
    巴金:不承认自己是文学家 
     我见过不少作家了,最本色、最谦虚、最关怀青年人爱护青年人的就是巴金。
     他常常显得有点忧郁,他不算太幽默,他的文章也像是与你喁喁谈心,而每一个字都燃烧着热烈,都流露着真情。他提倡说真话,提倡文学要上去,作家要下去,提倡多写一点儿,再多写一点儿,尊崇俄罗斯民间传说里的志士丹柯,用燃烧的心照亮林中的黑暗,带人们到一个光明的地方。这些论述似乎平淡无奇,似乎不算什么理论更不现代和后现代,不会吓人也不算高深,但是这是肺腑之言,是他本人的生命体验。
     他甚至于不承认自己是文学家,他不懂得怎么样为艺术而艺术,为文学而文学,他是为祖国、为人民、为青春、为幸福、为光明和真理而文学而艺术的。
     他说话声音不大,用词也不尖刻,但他很执著,他充满了忧患意识。
     偶然他也笑一笑,有一次谈到一位女作家的讽刺小说,他笑了。有一次谈到我的一篇被大大夸张了危险性的小说,他也玩笑地说:“成了世界名著了。”他的吐字清晰的乡音——四川话,甚至在说笑话的时候也像是认真得近于苦恼。有时候,他显得不那么善于言词。
     很早以前,他就说他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但是他不悲观,他寄希望于青年、于文学。这样的心胸是伟大的。 
     冯骥才:英国女性喜欢的大个子 
     提起冯骥才,首先会想到他的大个子。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一位英籍国际笔会的副主席埃尔斯托普来华访问,我们见面时谈到了冯骥才刚结束的英伦之行。这位英国作家笑着说:“他的身材太引人注意了,英国的女性都非常喜欢他。”于是,他的名声就到了英国,走向了世界。不过还好,据我所知,他对妻子小顾是靠得住的,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以极好的态度对待妻子,一提到小顾就笑容灿烂,像是一个“五好”丈夫。
     同样,由这个大个子写的一篇《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也特别哏儿,哏儿完了又挺伤感。特别是描写高女人死后,她的矮丈夫遇到雨天仍然高高举着一把伞,令人感到那伞下有一节空白,读之难忘,读之唏嘘不已。
     大冯就是这样的人,个儿大,心细,心柔。对谁都是一脸的微笑,亲切,谦虚,体贴,幽默,总是令人愉快。他不是那种总让别人觉得欠了他二百吊钱的作家,也不是那种见谁臭谁,绕世界抹黑散味的霉变物。在与他的交往中,你会感到自己是受关心受友爱的,而不是被勒索爱心的。大冯常常和我谈到我新发表的作品,他作为同行的这种细心和友谊,使我感到十分熨帖。去年冬天,我因割除胆囊住院,期间他来了个传真,说是:“闻君小小有恙,我亦大大不安。”大冯确实是一个会送温暖的人。
     我常忆起1979年抑或1978年,第一次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韦君宜同志那里见到他的情景。君宜个儿矮,与大冯成为鲜明对比,但由于大冯的谦虚天真善良如儿童的笑容,大家很快就可以愉快相处。你个子再小,在大冯面前也不必不安,因为大冯从精神上更像是个孩子,他懂得尊重别人,这正是他的魅力。
     他又那么聪明,多才多艺。他写义和团、写神鞭、写英国、写“文革”写船歌也写乒乓球运动员。他的画很有味道,也有功底,听说还颇有效益。他的文化评论写得有见识有趣味。他为保存天津旧文物做了大量工作。
     他这个人也极有趣,每年政协开会期间听他与张贤亮斗嘴,你觉得好玩得不得了。一物降一物,有了冯骥才,牛皮张贤亮才受到了一点约束,不至于“上房揭瓦”,张贤亮常常在与冯的舌战中处于下风。 
     毕淑敏:名字普通得如同街道妇女 
     如果她的署名是阿咪、狂姐、原水爆或者荷兰豆,也许我早就读过她的作品了。
     然而她的名字是毕淑敏,这名字普通得如——对不起——任何一个街道妇女。
     而且她说她从小就是一个好学生,她的数学与语文是同样的好。(总算找到了一个喜欢也学得好数学的同行了,王蒙大悦焉?选)为了写作,她在完成了医学院学业以后又去上广播电视大学的文学系并以“优”的成绩毕业,继而读研究生,获得了硕士学位。再说,她同时是或者更加是一个医术精良的内科医生,她对此充满自信与自豪……
     我真的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规规矩矩的作家与文学之路。我本来以为新涌现出来的作家都可能是怀才不遇、牢骚满腹、刺儿头反骨、不敬父母、不服师长、不屑学业、嘲笑文凭、突破颠覆、艰深费解、与世难谐、大话爆破、呻吟颤抖、充满了智慧的痛苦、天才的孤独、哲人的憔悴、冲锋队员的血性暴烈或者安定医院住院病人的忧郁兼躁狂的伟人——怪物。
     毕淑敏则不是这样。她太正常、太良善,甚至是太听话了。即使做了小说,似乎也没忘记医生治病救人的宗旨,普渡众生的宏愿,苦口婆心的耐性,有条不紊的规章和清澈如水的医心。她有一种把对人的关怀和热情悲悯化为冷静的处方的集道德、文学、科学于一体的思维方式、写作方式与行为方式。
     而现在的文坛,常常是杀人之论火暴易红,救人之论黯然无光;大而无当之文如日中天,诚实本分之作视若草芥;凶猛抡砍之风时赢喝彩,娓娓动人之章叨陪末座。一句话,乖戾之气冲击文坛久矣,恨比爱强健,斗比和勇敢,骂比分析痛快,绝望比清明时髦,狂妄比谦虚现代,乌眼鸡驱逐掉了百灵与夜莺,厮杀的呐喊遮盖了万籁,而与人为恶的文风正在取代与人为善的旧俗……
     她确实是一个医生,好医生,她会成为文学界的白衣天使。昆仑山上当兵的经历,医生的身份与心术,加上自幼大大的良民的自觉,使她成为文学圈内的一个新起的、别有特色的和谐与健康的因子。而另外的多得多的天才作家的另一面,实在是文学界的病友。我尊敬与同情我的病友,我知道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作家都有病,他们太痛苦了,他们因痛苦而愈发伟大了。但同时我也赞美与感谢大夫。有病人也有医生,这才是世界,这才有各种写不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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