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周作人后期的笔记体散文
作者:不详 时间:2006/11/6 20:07:20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1604
周作人的笔记体散文,主要收在《药堂语录》和《书房一角》两本集子中,计二百四十余则,每则长者不过一千余字,短者仅一二百字,有时引文就占了篇幅的一半,因此,是没有当作正式文章来写的,据周氏在《秉烛后谈•自己所能做的》中的说法:“我不喜掌故,故不叙政治,不信鬼怪,故不纪异闻,不作史论故不评古人行文得失。余下的一件事便是涉猎前人言论,加以辨别,披沙拣金,磨杵成针,虽劳而无功,于世道人心却当有益,亦是值得做的工作。”此种胸襟,已胜过今之以旧币铸新钱者百倍,而“披沙拣金,磨杵成针”的工作,就更是非见识广博且别具手眼者不能胜任了。如通读这二百多则笔记一过,便可断定,这是“著述”,而非“摘抄”;多咀嚼几遍,则会发现,这两本小小的集子,实是中国现代散文中的一大创格,意义非同小可。
先说“体例”。体例无高下,散文、小说、诗歌、戏剧各擅胜场,要在写作者之水平如何,但确如陈平原所说,“笔记”这种体例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有特殊功用及价值的。散文、小说、诗歌、戏剧,中国有,西方也有,可是我未见西方人写过类似于《酉阳杂俎》或《容斋随笔》的笔记,或许是没有,就算有,也必定数量极少,不足以引起重视。与西方不同,在中国,笔记极为繁盛,我自己读过的,就不下百种,听说过的,有近千种,加上其它未曾听说的,累计起来,总数当在三千以上,对于留存下来的古书而言,这是个很大的数字。为什么“笔记”这种体例中国有而西方没有?这可能关系到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西方人的思维重理性,逻辑清晰,医学、天文学、民俗学、神话学、经济学、动物学、植物学等分得很严很细,都有专门的学者去研究,中国人却不这样,在古中国,主要的学术是经学、史学之类,民俗学、神话学、动植物学这些学问,多被视为无关紧要的末节,因此均未形成专门的学科,且缺乏专门的著作,有关的记载和研究往往就分散在各种笔记当中,如《梦溪笔谈》、《容斋随笔》即是例子,中国人的思维亦较重感觉和趣味,为文治学,往往支离汗漫,脉络很不清晰,像苏东坡这样的大“杂家”,是为数不少的。
应该说,“笔记”是一种“混合型”的体例,它不仅仅在形式上融合了散文与小说,也在内容上融合了史学、民俗学、动植物学等各种杂学,这种创作形式比较适合于见多识广的“杂家”。与苏东坡一样,周作人也是个杂家,论其所知之博,所见之深,均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对于他来说,选择“笔记”这种体例进行创作并非偶然。此外,周氏改写笔记还有另一点原因,在《书房一角•原序》中,他说:“现在文章更琐屑了,往往写不到五六百字,但我想有时说的更简要亦未可知。”简要,不说废话,点到即止,这确是笔记的一个好处,如果是写正式的散文,纵不必像过去写小说那样须有开头、过程、高潮和结尾,至少也应说些不必要的“废话”来充实内容,才能撑起一篇完整的文章。
但“简要”并不等于“简单”。如止庵所说,周作人的笔记体散文,“虽然切入点和感受范围都小了,背后的意蕴仍相当广阔深厚。”此外,在行文上,虽短小却变化万端,以《药堂语录•序》为例,此文主要是谈“药堂语录”这个名字的由来,但东一折,西一转,提到杨子云王仲淹自己著书为后人菲薄,提到刘青园的《常谈》、李登斋的《常谈丛录》、延荔蒲的《老生常谈》,提到数年前作《药草堂记》和对本草的兴趣,最后又扯上几笔儿时的回忆和家乡的民俗,短短几百字,包容量如此之大,涵盖面如此之广,以我所见,中国的文人当中,仅鲁迅和周作人两人能够做到。其迂曲回折,左右映带,则愈增文章丰腴之美。因此,所谓“笔记体”,并非仅仅以思想观点取胜,而是文质并茂。
再说“自己的发现”。虽说周作人写笔记是“披沙拣金”的工作,其行文多本于古人的某种或某几种书籍,但其中并非没有“自己的发现”。周作人在抄引古文时尤与别人不同,用他自己的话说:“不佞之抄却也不易,夫天下之书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则自然只能选其一二而已,此乃甚难事也”,“若百中得一,又于其百中抄一,则已大喜悦,抄之不容易亦已可以不说矣。故不佞抄书并不比自己作文为不苦,然其甘苦则又非他人所能知耳。”百中得一又于百中抄一,其难度可以想见,这需要两个条件,一是读书极多,二是眼光超卓,前者是沉潜,后者是高明,中国文学史上,从古至今,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的,寥寥无几。所以,其“抄书”本身就蕴涵着一种“自己的发现”——一般人写文章,多不过是用自己的话复述他人的观点;周作人写文章,却是用他人的话阐述自己的观点。
止庵也曾谈到周作人笔记体散文的重大文化意义,他说:“《书房一角》与《药堂语录》不是当文章写的,思想含量却不小,文化批判精神仍然贯穿始终——这包括‘疾虚妄’和‘爱真实’(或者说‘重情理’)两方面,从前者出发排斥某些东西,从后者出发则吸纳某些东西,而且因为所涉古籍甚多,可以说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系统批判工作,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两本书完成的。”这是很平实的见解,很多人认为周作人后期思想变得消沉了,不复有五四时期的凌厉泼辣,但事实上,这只是表面,周作人的思想中有很多一贯的东西,如“疾虚妄”和“重情理”,是至死都未曾改变的,这一点非常难能可贵。《书房一角》与《药堂语录》有很多文章涉及到一些大问题,也提出了一些大见解,发了一些大议论,如《药堂语录•科目之蔽》中说:“孔子论人事只讲仁恕,正是儒家的本色,孟子说义,便已渐近法家了,老庄觉得仁恕也济不得事,凡事想到底自都不免消极。总之古来圣人何尝说及那些怪语,而后来士人津津乐道,此正是儒之道士化,盖历汉唐宋明而遂完成,其源流不自外来,其影响亦不及于外国,与女人缠足的历史很有点相像,此一节亦甚可注意者也。”又如《药堂语录•女人三护》中说:“我常觉得中国的儒家是一种化合物,根本的成分只有道家和法家,二者调和乃成为儒,而这化合往往未能完成,遂多现出本色,以法家为甚……佛道至今称为二氏,唯其好处颇不少,足补正儒家之缺失,识者当不以为妄言也。”这些都是很有见地的话,有文化批判眼光,理应得到重视的,惜乎识者不多。
当然,二百多则笔记中,也有很多不涉及重大问题的,但即使谈寻常事物,作者亦皆秉持了“疾虚妄”和“爱真实”的精神,以常识来破除虚妄,语多通达近情。如《药堂语录•鼠数钱》一则,又如《书房一角•溺鬼》一则,不仅涉笔成趣,且有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这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周作人写的笔记体散文,文言成分较之前一时期的抄书体更为浓重,这也是为了表达之所需,所谓大家者,原非古今中外的框框所能牢笼,有些人一嗅到文言气息便大骂“复古”,则未免见识过于浅陋了。文言与白话本无高下之分,亦非判然两途、绝无联系,若根据文章情境调处得宜,文言白话搀杂起来,也可以写出好文章,这一点,周作人证明了。但是总体而言,周作人的笔记体散文是不太得人心的,有名的文人如林语堂者,也不能理解,其原由,一来是因为这些笔记在表达上较为晦涩含蓄,文笔亦质朴无华,不似一般散文的飞扬跳脱,如只观表面,很容易产生“老古董”的印象;二来是因为周作人在写这些笔记体散文时已经失节,屈身事敌,而中国人恰恰是分不清文学和政治的。
所以说周作人很寂寞,知者寥寥,只好在古书中寻找知己——这一点,他自己也曾一再表述过。但寂寞也好,热闹也罢,斯人已逝,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所担忧的是中国散文写作上背负的框框和包袱太多太重,两千多年的经验累积下来,形成了很多难以打破的成见,束缚极大,以周作人之盛名,尚不能免于寂寞,何况其他?
文章评论
共有 0位用户发表了评论 查看完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