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梦
作者:张爱玲 时间:2007/4/29 15:54:49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319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图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虽然缺少了这文明的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做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个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
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踏。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目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1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着《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代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隔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活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点评]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张爱玲绝对是一个“另类”,她的生活范围相对狭小,笔下也多半是些琐屑小事,但其中对世事人心的深刻体察却使我们惊叹。
这里边大概确实有所谓“天分”的因素。张爱玲自己也不讳言这一点,如本文所述,她七岁开始写小说,第二部的内容居然是“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想,今天的韩寒们大概也会自愧不如的吧。而且她的天分还不止于此,九岁时,她还要为选择音乐或美术作为终身的事业而踌躇。真是令我辈凡人眼热又心寒。
但在另一方面,“在现实社会里”,她“等于一个废物”,文中列举了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母亲试图改造她,但其结果只是“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张爱玲自嘲地将文章命名为“天才梦”,并总结说“当童年的狂想逐渐退色之后,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
但本文的用意并非单纯告诫人们要谦虚,要有自知之明。它更多地是写出了人的复杂性,生活的复杂性。聪明的读者一定会读出,本文中张爱玲自嘲的背面,还有自信、自矜和些许自恋。
文章用语并不奢华,但极为考究,确实体现出她对“字眼”的“敏感”,仔细读一读诸如文章结尾就会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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