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启蒙者”的反思和除魅——鲁迅《伤逝》新论
作者:刘俊 时间:2008/12/1 20:08:42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2193
小说《伤逝》的副标题“涓生的手记”,决定了小说的叙事者是涓生,小说的视角自然也随着涓生的叙述展开。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如果跟着涓生的叙述,以涓生的视角为接受视角,会自觉不自觉地受涓生的影响,站在涓生的一边,把涓生的一些议论,作为正确的结论加以接受。当读者在小说中读到涓生这样一些议论,如“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时候,自然会对同居后只会将“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沉迷于家庭俗务的子君产生同涓生一样的不满。特别是,由于作为“涓生的手记”的《伤逝》,通篇充满了涓生的“自省”、追悔和悲哀,叙述语调是那样的沉重和充满自责,读者的同情自然更易于向着涓生一边倾斜。
然而,《伤逝》是不是就如小说表面上所展示出来的(也就是涓生的叙述和他在叙述中流露出的情感)那样,正义和正确都在涓生一边?子君最后的死亡虽然令人痛惜、令涓生“悔恨和悲哀”,但她自己后来的作为,却体现出她的局限性呢?
可能并不这么简单。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小说,可以大致将《伤逝》中的时间分为“同居前”、“同居时”和“同居后”三个阶段,在这三个阶段,涓生和子君的基本关系可以概括如下:同居前:涓生是子君思想的引导者(涓生是“启蒙者”,子君是“被启蒙者”),子君是涓生思想启蒙的产物(有了“我是我自己的”自我意识);涓生是子君的追求者(涓生是“爱”的发动者,子君是“爱”的接受者),子君是涓生“爱”的拥有者(因有“爱”而骄傲和坚强,勇敢和无畏)。同居时:涓生是家庭经济的支柱,子君是家庭琐事的承担者;涓生对“爱”仍有更高的“精神”期待,子君对“爱”停留在对过去的回忆和“复习”;涓生对子君沉湎家务的庸俗深为不满,子君对涓生“爱”的日渐消失深怀恐惧;涓生在失业后的经济压力下视子君为负担,子君在涓生无“爱”的冷漠中自行离去。同居后:涓生在子君离去后虽有短暂的轻松,但不久就陷入更大的“沉重”,子君在“父亲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中去世;涓生用“手记”追忆和子君的过去,“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子君成为涓生与子君同居后“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的牺牲品。
从小说里的涓生和子君关系中不难看出,涓生一直是两人关系的主动者和决定者。作为“启蒙者”的涓生,通过新思想的灌输(“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使子君在爱情问题上有了强烈的自主意识,她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宣言,放在她和涓生关系的“语境”中,显然是针对子君家族反对她和涓生的爱情而发出的,由是,涓生“启蒙”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子君这个“被启蒙者”,经由“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发展到宣告“我是我自己的”,并最终“大无畏地”和涓生同行直至同居,实现了涓生的“创造”(7),开创了自己的“新生”。
虽然在整个《伤逝》中,子君是通过涓生的叙述“塑造”出来的,她的形象由于有了涓生的“中介”而有了“是涓生眼中的子君”这一特性,但借助涓生的描述,读者还是能够大致勾勒出子君自身的模样:她是一个对“爱”满怀憧憬并在“爱”的世界中不能自拔的现代女性――如果说涓生的“启蒙”使子君具有了某种现代女性的特点的话,那么这种“现代性”在子君那里也主要体现为“爱”的自觉(包括“爱”的意识的觉醒、对“爱”的自主选择、沉迷于“爱”的世界、忍受不了“无爱”的生活)。从子君在“同居前”因有“爱”而显得“大无畏”,在“同居时”因涓生“爱”的不断稀薄而深感恐惧,乃至确定涓生“已经不爱”自己后的决然离去这一人生轨迹中,不难发现在子君那里,“爱”是她具有现代意味的人生的核心内容。
当我们这样来理解子君的时候,在涓生眼里“同居前”和“同居时”有着巨大变化的子君,其实是前后一致的。“同居前”的子君因为有了“爱”,当“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的时候(这些甚至令涓生都“全身有些瑟缩”),她能够“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同居时”的子君,虽然在涓生的眼里,全无了“同居前”的清纯(“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和精神追求(读书、散步、谈天),而全身心忙于“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倾注着全力”“做菜”,“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可是对于子君来说,“管家务”、忙吃饭、“饲油鸡”正是对“爱”的一种生活化的承担和实践。当涓生在“深刻”地感慨着“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时候,躬行这一“哲理”的,恰恰是看上去“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的子君;至于“同居后”消失了的子君,从她走时的决绝和把盐、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几十枚铜元郑重地留给涓生这一行为看,她其实对涓生仍然满怀“爱”意。她后来的死,父亲的严威和旁人的冷眼固然是重要原因,可是更加致命的一击,恐怕还是涓生的真话:“我已经不爱你了”――对于一个将生命托附给“爱”和“爱人”的“五四”女性,失去“爱”和“爱人”,也就意味着死亡(首先是精神上的,然后是肉体上的)。
理解了“爱”在子君生命中的意义,也就对小说中大量关于子君对“爱”进行回味、追忆和咀嚼的内容不以为奇――她对涓生当初追求她时的场景的一再沉湎和“温习”,正表明那既是她“爱”和人生辉煌的顶点,也是她抵御生活艰辛的强大支撑力。唯其如此,才会在涓生宣布不再爱她之后,引发她人生的彻底“轰毁”。在某种意义上讲,只有认识到“爱”对子君人生意义的重要性,读者才能走出涓生的视角和涓生叙述的干扰,形成自己的而不是“涓生式”的子君形象。
走出涓生的视角不但对理解子君十分重要,同时对理解涓生也相当关键。如果说子君的形象在小说中是经由涓生的叙述逐步突显出来的话,那么鲁迅对“五四”时期“启蒙者”形象的塑造则是通过对涓生这一形象的刻画得以完成的。《伤逝》中的涓生,集“启蒙者”(当他向子君介绍新思想、新知识的时候)、“空想家”(当他对子君以切实的“生活”、凡庸的人生体现“爱”横加批评,而期待空中楼阁式的“爱”的“更新、生长,创造”的时候)、“怯懦的自私者”(当他面临经济危机而将责任和原因归为子君“只知道搥着一个人的衣角”,而把希望寄托在和子君分离的时候)、“冷漠的无情者”(当他明知道子君竭力要拉回他的“爱”,而他还是以“不虚伪”为名将“我已经不爱你了”告诉子君的时候)和“真诚的忏悔者”(当他在得知子君死亡的消息,而以“手记”的形式为子君和自己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的时候)于一身,多重身份的缠绕使得涓生的思想十分复杂甚至自相矛盾,而在所有这些身份中,“启蒙者”的身份最为重要――因为假如涓生不是以“启蒙者”的姿态打动了子君,那他后来的种种身份也就不会显现,子君的悲剧也就无从谈起,而最为令人感到悲哀和震惊的是:正是涓生这个“启蒙者”将受他启蒙的子君送上了绝路。虽然涓生的“悔恨和悲哀”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这一事实的悲剧浓度,并常常在他的叙述中混淆了他和子君的孰是孰非,但“启蒙者”自身的缺陷,和因这种缺陷所导致的人生悲剧,在《伤逝》中是十分明显的――鲁迅显然不想让涓生因为忏悔的真诚而放弃对他的拷问、反思和批判。
“启蒙”的一个重要理念在于对“理性”的追求和坚守,作为“启蒙”的践行者,“启蒙者”自然也应该具有理性精神,可是我们在《伤逝》中看到的涓生,却是一个缺乏理性精神、每每以冲动的念头指导自己行为的盲动者。这样的“启蒙者”,只能给别人(受启蒙者)和自己带来悲剧。《伤逝》中的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悲剧,无疑内蕴着作者鲁迅的理性思考:当时代和社会迷信于“启蒙者”的崇高和神圣时,鲁迅通过对涓生这一“启蒙者”的形象塑造,对“启蒙者”自身的缺陷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对笼罩在“启蒙者”身上的正义和正确光环进行了去魅――以自己的作品对“启蒙者”进行反思和除魅(8),就此而言,鲁迅是真正具有理性精神的启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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