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意识——深情感慨中的不屈的抗争

作者:冷成金  时间:2009/8/5 18:35:59  来源:yulin831211 转发  人气:994
  悲剧意识在唐诗中的表现:
  1、陈子昂——初唐悲剧意识的觉醒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悲剧意识的诞生。历史是人的存在本体的象征,宇宙是人存在的情感依据,对其追寻是产生悲剧意识的根源。
  2、李白诗歌的悲剧意识——对宇宙情怀的深情追问
  《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对宇宙情怀的追询。亘古以来的经典追询。生命的意义在追询中生成。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不离不弃,不能合一而又趋向合一。人与宇宙关系的永恒的象征。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这是月亮吗?是月亮,更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邻家女孩。寂冷寡情的宇宙被彻底地情感化了。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抛弃了现实时间的无常,在情感时间中,人的意义生成,人获得了永恒。在深情感慨中,加深了对宇宙情怀的体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表面上看,好像是酒引发了悲剧意识,引发悲剧意识的是思维方式——对宇宙情怀和历史本体的追寻,酒不过是帮助人们破除了心灵的栅栏,引发了这种追询而已。别的因素,比如失意,更可以引发这种追询。相反,酒的作用是在使人破除了俗常观念后更加深切地认同了宇宙情怀和历史本体。所以,酒,在中国人这里反而成为消解悲剧意识的重要因素。
  明月、美酒、清歌,如此情景,只能令人徒唤奈何!
  清歌使人的郁结得到舒解,美酒使人世事、人生的烦恼,于是,人就以一种无比纯真、自然的状态向明月——象征宇宙的明月——融入。自我消失了,人在审美和超越中获得了永恒。
  《月下独酌四首》(其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每个中国人都是被历史本体放逐的孤儿,因此,中国人的孤独是生而注定的。而花间置酒,独酌无偶,恰是摆脱孤独,追询天地的绝佳情景。于是,举酒问月就自然而然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独对美景,徒唤奈何,只有饮酒。而天地间人人孤独,惟明月为伴。月之不言,正是我心郁结不解。悲剧意识随即产生。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无可依托,自我肯定的乐感。所谓悲极生乐,含泪的歌舞!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这不是酒神精神,而是在无限悲情中的深情的求索。李白穿的是一双“红舞鞋”——至死方休的求索!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永恒的孤独,百倍的悲怆,深情的绝望,而且是那种连放弃乃至投降也不得的绝望。
  然而,必须看到的是,绝望中蕴含的是对宇宙情怀的审美的体认。中国人就是在这种体认中获得永恒!
  历史本体染有更多的理性的色彩,因为是为人类发展不得不然,更多的是出自外向度,如孝之作为自然血缘伦理本体的起点的内外两个向度;而宇宙情怀则是纯粹的内向度的,是情感的自然认同,如婴儿之恋母亲。历史本体之理与宇宙情怀之情构成了中国最基本的情理本体的关系,后来的一切——包括《论语》中的情理本体——都是以此为基础的。历史本体之理的属性是制约,而宇宙情怀之情的属性则是自然。中国的哲学,大概就是这张力的产物。山川田园,春花冬雪,江河湖海,清风明月构成的情感化的宇宙,正是中国人的天然的归宿,此外的一切,包括所谓的历史本体,都是这情感化的宇宙一部分,或是一个阶段,最终都要归于宇宙。宇宙是什么?宇宙是不是理性的产物,是自然情感的自然的归宿。中国的文学艺术,大致就是在对历史本体与宇宙情怀的申请感慨中产生的。对于中国文化而言,一切都是暂时的,为由艺术永恒。
  在西方,是狄之酒神精神孕育了悲剧和悲剧精神,而在中国,悲剧意识的诞生则是起自对历史本体和宇宙情怀的追寻。“实用理性”决定了中国人一开始就自然地认同了历史本体和宇宙情怀是价值的起点,但这个起点又是可以不断怀疑和追问的,
  3、杜甫诗歌的悲剧意识——礼乐传统积淀中的审美超越
  对天道与人道的关怀是杜甫诗歌的基本特征,而这些正是远古礼乐传统的历史积淀的表现。如果说李白侧重于对宇宙情怀追询,杜甫则侧重于对历史本体的追询。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首联起句突兀,如狂飙来自天外,那大化流行的气势,刚健不息的底蕴,跌宕起伏的节奏,儒家的深沉的忧患意识,将全诗笼罩在沉郁悲壮的气氛中,但又透显出廓大而又深邃的情感追求。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颔联之所以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在于它表现了典型的中国式的悲剧意识:个体的生命也许没有希望了,但天道是永恒的,只要将个体的生命与价值融入永恒的天道,个人也就可以获得某种永恒。中国悲剧意识的基本特征是在暴露人的困境的同时又弥合这种困境,使人不至于彻底绝望,而是在超越中得到归宿,但这种超越又不是廉价的,往往要在“艰难苦恨”中完成。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所以,在颈联和尾联中,杜甫尽情地抒发了个人的悲剧感。然而,因为有了首联、颔联的铺垫,杜甫的悲剧感便获得了审美性的超越,他的“悲秋”、“多病”、“苦恨”、“潦倒”也就成了超度他的梯航。
  《秋兴八首》(之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首联从自然运转、山川气象着眼,而秋霜化为“玉露”,枯树变作“枫林”,在德配天地的仁者的眼中,秋天只能徒增凝重与爽厉之美。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颔联虽有“波涛”和“风云”,但并没有不祥的凶险和黑暗,而是透显出大化流行的气势与厚重。有玉露凋伤枫树林的无比豁达的气魄,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便被完全控制住了。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颈联并不是一般的对故乡的思念,在前两联的映衬下,这种思念演绎成了被放逐的孤舟对精神家园的渴求。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接下来便是对家园的追询,而尾联则提供了一副家园的图景。由天道始,人道终,中経悲剧意识的洗礼,在人道中达至天道。仍然是深情感慨中的深入体认。尾联的确是对普通人事的描写,但在“暮砧”的敲打声中,你不更加容易趋向心灵的家园吗?
  全诗以天道始,以人道终,天道与人道首尾相接,合二为一,尽显出其沉郁顿挫之美。
  对人道的审美沉入,也是对天道的体认。不同的是,在李白那里,中间环节多是在情绪中完成的,而在杜甫那里,则是由艰难苦恨的的现实磨炼完成的。
  4、李贺的诗歌——在历史与生命的亲和与疏离中的痛苦磨啮
  由盛世不复、壮志不遂、时光不再、生命不永整合而成的历史与生命的悲剧意识
  《秦王饮酒》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一更。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黄娥跌舞千年觥。仙人烛树蜡烟轻,青琴醉眼泪泓泓。
  秦王的功德固然极大,追求固然极高,那“羲和敲日玻璃声”的清平世界,那“劫灰飞尽古今平”的万世太平,更是令人向往。然而,秦王的骄奢淫逸却使这种追求显得南辕北辙,“酒酣喝月使倒行”的气魄已使秦王丧失了理智,那种权力的恣肆、意志的横行,那种驭天控地的狂妄,正是古今劫灰飞不息的根源!
  这种李贺式的描绘,将秦王饮酒的壮浪情景渲染得无以复加,只有此诗才配得上秦王“始皇”。但秦王的功业和追求又是与秦王的暴虐和疯狂联系在一起的,这就不能不令人面对诗中无限诱人的场景发出浩叹!唐德宗在即位以前曾以兵马大元帅的身份平定史朝义之乱,也曾抗击吐蕃,但即位后却纵情享乐,情景有似秦王。历史的悲剧,也正在不断地重复上演。
  规律性与目的性就是如此的不一致。(李泽厚的“一致说”是不对的)目的是“劫灰飞尽古今平”,而人性的规律却是“酒酣喝月使倒行”。
  ————痛彻肺腑的历史的悲剧意识,极致的艺术表现。但仍然是对历史本体的深情体味。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璎。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天上谣》)
  这是一种无以言喻的美丽,任何语言的解释都只能破坏这已达至极致的诗境与仙境,我们所能做的,仅是安静下来,慢慢地体味,让我们自己渐渐地消融在其中。然而,当精神的旅程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会猛然发现,我们并不能在诗境中获得永恒,“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那沧桑的巨变还存在,还在等待着我们。
  结尾的急转直下,又如汉赋的劝百讽一。以冷水浇背的方式,撕裂人生的困境。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历史与生命交融中的存在的真相,在无比巨大的悲慨中向审美沉入。在情感时间中获得永恒。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梦天》)
  在梦中,天降微雨,仿佛是月中的老兔寒蟾为天色的惨淡而哭泣,薄云荡开,露出了天门倾斜的白壁;月亮仿佛是滚动的车轮,轧湿了水雾,光晕朦胧,诗人来到了天上,与仙女相逢在飘着桂香的小路上;俯视下界,看到的是蓬莱三山下黄尘与清水、桑田与沧海走马灯般的变革;中国九州,也不过像点点烟雾,浩淼的大海,也仅像上天泻下的杯水而已。诗作轻盈流畅,仿佛毫不着力,但那深沉的感慨,悲伤的情绪,乃至些许的无奈与绝望,都被略无遗漏地表现出来。
  ——对历史与生命的俯瞰,人间是那样的渺小,历史是那样的变动不居。更变千年如走马,一泓海水杯中泻,恐惧的情绪扑面而来!但激发出来的,往往是自我肯定的意识!
  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
  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王听不得。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缘。
  (《官街鼓》)
  这是一首时间之歌。官街鼓又称咚咚鼓,是一种官家开闭城门的报时工具,李贺却将其作为时间的象征,那贯穿全诗始终的鼓点,正像是永不停留的时间的脚步声。开篇两句就展示出一幅惊人的图景:日月跳丸,仿佛是敲打鼓面的鼓槌,日月的运转仿佛是咚咚的鼓声,在提醒着人们,也在催逼着人们。第二、三句春色满城而名妃埋香,正所谓“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年年的春光与不再的生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第五、六句说这咚咚的鼓声敲打了千年,日月长在,而生前声威赫赫的孝武秦王却无法听到。第七、八句是说人即使再好再美也不过是一秋的芦花,只有鼓声与南山共存,守护着人间。最后两句说神仙也逃不过时间的劫难,伴随神仙的葬礼的,是永恒不绝的计时漏声。诗作对于人生的短暂与时间的永恒进行了反复的渲染,有着撼人心魄的艺术效果。
  《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历史与生命悲剧意识的完美融合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醉酩酊,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将进酒》)
  ——生命的悲剧意识。名物精美,辞采瑰丽,想像奇谲,极具形象的暗示性。生命是如此美好。但正是因为美好,才容易凋落。不凋落如何能显现出美好。这不是李贺的悲情,是生命的悲情。
  劝君终日醉酩酊,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与李白的相比,李贺倒更像少年老成,乃至少年事故之人。
  5、刘禹锡的怀古诗——将人事的短暂融入自然的永恒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番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西塞山怀古》)
  ————在刘禹锡这里,悲剧意识的产生首先来自对历史本体的否定,而悲剧意识的消解则是将历史本体直接融入宇宙情怀。这是中国悲剧意识产生与消解的典型思路。这种思路,浸透着浓郁的道家思想,这也是中国的“悲诗”净化人世情感的典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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