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句》(两个黄鹂)的艺术得失
作者:福建省集美大学文学院 孙桂平 时间:2010/3/5 20:11:44 来源:hzyz2006j转发 人气:2338
一、善裁物象
大千世界,包罗万象,善于选择特定物象,使物象有机结合,正是写诗的基本功。在中国古代诗歌理论领域,这种功夫被称为“裁物象”。就写景诗而言,物象裁剪是否合宜,直接决定诗作艺术水平的高下。
学界公认,《绝句》(两个黄鹂)在写景艺术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第一,诗人选择黄、白、翠、青等相互搭配,颜色丰富而和谐。第二,“两个”为点,“一行”为线,“窗含”“门泊”为面,诗人的目光随着点、线、面依次铺展,视线立体而灵动。第三,诗中“黄鹂鸣翠柳”是近景,“白鹭上青天”是远景;“千秋”写遥远的时间,“万里”写辽阔的空间。诗的前两句写动态,后两句写静态;全诗有声有色、远近交错、动静结合、时空呼应,意境新鲜优美。但这些只能说明,《绝句》(两个黄鹂)典型地体现了诗人裁剪物象的正常技巧,而不足以阐发该诗在“裁物象”方面独具的匠心。
其实,“两个”与“一行”,极得剪裁之妙。杜甫草堂边的翠柳中应该不止有两个黄鹂在鸣叫,青天之下也不是只有一行白鹭在飞,但是诗人根据久别重返草堂的愉悦心境,只能如此着笔。曾经有人问我,将这两句改为“四个黄鹂鸣翠柳,两行白鹭上青天”,效果如何。显然,远不及原句。因为两个黄鹂在翠柳间相向而鸣,使人下意识地感觉这是一对黄鹂在窃窃私语诉说爱情,有清新生动之美。四个黄鹂相向而鸣,不免有吵闹之嫌而生嘈杂之感。至于用“一行”好而用“两行”差,是因为人的视线如果牵于“两行”,目光游移难定,“上青天”的动态在人的视野里就要失去爽直之美。刘禹锡《秋词》说“晴空一鹤排云上”,而不说“众鹤排云上”,大概出于同样的道理。
以窗取景,在杜甫之前已形成传统。陶渊明爱好“倚南窗以寄傲”,又说“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就深得从窗看风景的悠闲与有趣。谢灵运则用诗句说“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对窗”,之后谢朓又写出“窗中列远岫”的佳句。杜甫发扬了这一传统,将雪山景象裁剪入窗而成诗。钱钟书说,春天应该镶嵌在窗子里看,好比画配了框。窗子打通了大自然与人的隔膜,让人安坐了享受外界美丽的景色。“窗含西岭千秋雪”就符合这一鉴赏原理,完美地表现了以窗取景的艺术效果。
至于“门泊东吴万里船”,是别出心裁的取景境界。据梁代编成的《文选》,“门”在唐代以前的诗文中已经大量出现。当作者说关门,往往意味着拒绝与别人交往,或者意味着自己交往的请求被拒绝。而说开门,则表示欢迎别人,或者表示自己得到了欢迎。杜甫之前文学作品中的“门”,总与人情冷暖联系在一起,所以李适之不当宰相之后,就大发感慨:“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绝句》(两个黄鹂)过滤掉门的人事印痕,而独取佳景,让门有了窗的审美功能,这种写法确实别致。
二、用意良深
前人曾评论说,杜诗无一字无来处,浅读则不得要领。从字面看,《绝句》(两个黄鹂)是纯粹的写景诗,但若细究,则有很深的含义。这首诗写于唐代宗广德二年(公元764年)春夏之交。此前,广德元年十月吐蕃曾进犯长安,唐代宗出亡陕州,而十二月得以回銮。到广德二年春,朝廷局面逐渐稳定,其间故人严武重返蜀地担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写信邀请杜甫到他的幕府任职。杜甫觉得有了依靠,就于广德二年暮春回到阔别两年的成都草堂。知人论世,这首诗大致有如下深意。
“园柳变鸣禽”是南朝谢灵运的诗句,吟咏“新阳改故阴”之意,以表达诗人卧病复出之际对新春景象的惊奇感受。“两个黄鹂鸣翠柳”就是从这句化出的,结合朝廷局势转危为安的时代背景,诗句既写出了杜甫久别之后重返草堂的新鲜感受,也寓含着诗人在朝廷历经艰难困苦复得安定局面之后,而备感欢欣的明朗心情。
“一行白鹭上青天”中的“上”字意为“奋举”,诗句化用了《诗经•周颂》中的“振鹭”意象。关于《振鹭》一诗的含义,东汉郑玄和唐初孔颖达作过解释,是说周朝廷仁义普施,德行广大,各个诸侯国都心悦诚服地来朝拜,操行纯洁的贤士也愿意来任职。联系战乱频仍的政治形势,诗中的“青天”应喻指朝廷,寄寓了诗人对朝廷树立威信、重整纲常的期望。第三句中的“雪山”即岷山,处于吐蕃与大唐王朝交界的地方,唐在此设有三座戍守边境的城池,如杜甫《野望》所说的:“西山白雪三城戍。”严武这次担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主要任务就是用兵打击吐蕃,维持边境稳定。广德二年秋,严武带兵击败吐蕃军七万余人,吐蕃不敢再犯。严武死后,杜甫特地哀悼这一功绩说:“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揆度上述前因后果,则“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说的是“雪山重”,表明诗人赞同朝廷的边境政策,并对严武用兵的结果有着足够信心。
根据杜甫《狂夫》中的“万里桥西一草堂”,本诗第四句中的“万里”一词源自“万里桥”。在杜甫写作这首诗之前,万里桥有两个著名掌故。第一,诸葛亮为出使东吴的费祎送行时说“万里之行始于此”,桥因此得名。第二,唐玄宗来蜀避难,回忆起僧一行的叮嘱,至万里桥止行,决定驻跸成都。诸葛亮联吴抗曹,寓有延续汉祚的大义;唐玄宗避难成都,是保存国统的标志;若联系动荡不安的局势,则“万里”一词当含有诗人的政治见解:成都安宁,则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可见,《绝句》(两个黄鹂)也是言志之作,隐含着诗人对时事的深切关注,并透露出诗人对于王朝中兴可期的喜悦之情。
三、美中不足
长期以来,《绝句》(两个黄鹂)因为有写景如画之妙,多次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实际上,这首诗在古代就已经备受关注,不过诗评家所讨论的,更多的是其缺点,而不是优点,并形成了基本一致的看法:《绝句》(两个黄鹂)算是好诗,但并非好的七绝。这里按照七绝诗的创作要求,分析一下这首诗在艺术上的不足。
七绝在唐代是一种成熟的诗歌形式。其诗体特点的形成,与两大传统有关。第一,绝句得名于联句,联句是从汉代开始流行的应酬交际方式,既然是聚会助兴,作者为得到现场认同,就会创作切近人情的诗句以获得共鸣效应。七绝是联句的后裔,自然带有联句通达人情的遗风。第二,七绝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逐渐与流行音乐发生联系,并最终成为流行乐曲的歌词,形成通俗晓畅的美学风貌。根据现存名篇分析,盛唐诗人对于七绝的创作原则,已经认识得很清楚:从内容方面说,表情达意不能尖刻生新,当关注人类普遍的情感;在表现技巧上,不宜对事、物或情感作工笔描绘,当虚实相间,或以比兴手法写意传神;在语言形态上,不宜晦涩艰深,当求明快畅达。《绝句》(两个黄鹂)基本上不符合这些创作原则。
从内容上看,《绝句》(两个黄鹂)是纯粹写景的,没有关注人类普遍的情感,甚至连诗人自己的情感也表露得很隐约。魏、晋、南朝时期的诗歌实践已经证明,五言长诗适合于写景,七言绝句则拙于写景而长于写情。杜甫违反惯例,将一首七绝写得如此不近人情,不合七绝诗的体例。
从表现技巧上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工笔描绘,没有比兴的功用,这种五言诗中惯见的写法,在七绝中就显得笨重。而且,这首诗的虚实关系也没有处理好。诗中“千秋”“万里”是虚写,其他都是实写。但这两处虚写,纵然能使第三、第四句显得生动,却与第一、第二句没有关系。这样,本诗前两句就过于落实,成为典型的“拙句”。
从语言形态上看,这首诗虽然不晦涩艰深,却犯了“拘于对偶”的毛病。沈祖棻在《唐人七绝诗浅释》中说:“用偶句写绝句诗,一般说来,由于十分齐整,容易失之板滞。”这首诗前后两联都用对偶,每联之内诗意虽然能够相互照应,但两联之间没有过渡,缺乏相成或相反的意义联系。宋人洪迈认为此诗属于“绝句诗不贯穿”的情形,可谓一语中的。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上述问题呢?明代胡应麟说,“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联,本来是“七律壮语”,但杜甫却不恰当地处理成绝句。对于如何理解《绝句》(两个黄鹂)艺术上的不足,这一评论很有启发意义。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这首诗没有明确的标题。这也许说明,杜甫本来是想写一首七律的,先成“两个黄鹂鸣翠柳”等四句,但未能得到其余两联,后来就径录这四句独自成诗。如果这四句诗原是七律中精彩的两联,那么其没有成为七绝中的佳作,就在情理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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