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人——祥林嫂自传

作者:史德仁  时间:2005/11/4 13:16:02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4758

山西省祁县中学史德仁

 我真不知道,我何以要来到这世间,受着一个接一个的不幸,忍受这苦难对我身心的摧残。
  自从嫁给祥林,那个比我小十岁的祥林,我就与不幸打上了交道,因为,在那时,女子是不嫁比自己小的男人。我充其量是个童养媳。可是父命难违。我只得忍辱来到祥林家。从此以后,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人们也不称呼我名,只叫我祥林嫂。卫家不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和祥林生活也还能过得去。可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丈夫也就去世了,一个女人 家,没有了丈夫,又没有孩子,我不知道我将怎样活下去。婆婆整天是白眼,有人让我出嫁,可是寡妇再嫁,那是怎样的不体面的事啊,唉,做人难,做个女人更难,留也不是,嫁也不是,娘家也不能回。我决定逃,躲个清净,就央卫老婆子给我找个出路。卫老婆子还可以,当时就给我找了个工作。
  我随卫老婆子逃出了卫家山,来到一个叫鲁镇的地方,她把我介绍到一个鲁四老爷的大户人家,时间正好是快过年了。那时我还为我丈夫守节,头上扎着白头绳,那家主人是鲁四老爷,他皱皱眉头,好象嫌弃我是个寡妇,是啊,女人们,一旦没了丈夫,便没有了尊严,人家嫌弃我也只好忍着。我不想忍受婆婆的折磨,但我也不想死,我才二十岁啊,我要活下去。那鲁四老爷的老婆看上了我,大概是觉得我手脚粗大,能干活,看起来还善良,便不管鲁四老爷皱眉,把我留下了。我离开了那让人心酸的卫家山,远离了白眼与烦恼,又找了一份比较好的活,所以心也变的开朗起来,所以就拼命地干,希望在这里干下去,因此很快就过了试工期,第三天就定局,每月给我工钱五百文。其实,钱多钱少我并不在乎,人活到这份上,只要顺心就可以了。
  日子在蹦蹦跳跳地往前流,我也在勤快地做着扫尘、洗地、杀鸡、宰鹅这些活,觉得这很不错,身体竟也发胖了,我开始发现,我变得漂亮了,微笑也常常荡漾在我的脸上。
  可能是我的命不好,愉快的日子总是与我没有多少缘分,刚刚到来便匆匆而去。那天,我正在河边淘米,忽然,看见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四处张望,很象是祥林的堂伯。我赶紧跑了回来。我好害怕,怕她们把我抓回去。但十几天后,他们还是把我抓回去了。也是在河岸,她们乘我不备的时候,用白蓬船,把我抢回了卫家坳。
  我哭闹着,挣扎着,但无济于事。回去以后,更不幸的命运又向我袭来,她们逼我改嫁,并想用陪嫁来为我那小叔子娶新。我那婆婆真是精明到极点了,为了得到更多的陪嫁,她狠心将我嫁到里山去。
  我听了如五雷轰顶,自古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我逃出来,实际上也是为我男人守节。一旦嫁出,我还是人吗?我还能活吗?
  我是坚决不依,但命运一旦到了别人的手里,就由不得自己了,这或许正是命。命运摆布人,正如猫摆布老鼠一样,反抗是无济于事的,但我明知如此,却偏要向命运抗争。到了出嫁那天,我坚决不上轿,他们用绳子象捆猪一样将我捆起来,塞进了花轿里,外面的唢呐声声,锣鼓阵阵,里面是哭喊连天,哀鸣不已。我的命干吗就这样不好呢,一个弱女子,在无人救助的情况,欲哭不得,欲死也不得的情况下,选择的只能是哭,我一路的哭,哭我那祥林,哭我那命,哭的嗓子也哑了,要拜天地了,我坚决不拜,一旦拜了天地,不就嫁了两个男人。小叔子和另两个男人擒着我,但依然按不住。一松手,我冲了出去,撞在香案上,鲜血直流,难以止住,他们给我洒了些香灰,就把我推进洞房,反锁起来……,但不管什么,我发现这贺老六还是个好人,日子也就过起来了。只希望在此平静地了却我的一生,结束这噩梦一样的日子。日子是一帆风顺的,他能干,年底我们就生了个孩子,取了名字叫阿毛,总算有了个盼头了,谁知人强命不强,老天不可怜苦命人,先是没有了丈夫,后是没有了阿毛,命运又一次把我推倒在火坑中,我想到了死,却又不忍心,想在何家坳,打发我不知怎样的余生,可是大伯来收屋,又来赶我,当初是他们花钱把我买来,现在又狠心地赶我走,我本不想离开,却又无可奈何,一个女人没有了两个丈夫,会被人们认为是“白虎星”的,专克男人,我已不能再嫁,孩子又被狼叼走,实际上已经没有了在何家生存的根。哎!走就走吧,我咬咬牙,带着对丈夫的怀念,和对儿子的哀伤,又一次扎上白头绳,来到了鲁镇老主人那里,希望鲁四老爷和四婶能收留我。
  不管怎样,我总算留在了鲁家,但与上一次无牵无挂不一样,我总是忘不了我那可怜的阿毛。
  “我真傻,真的,”初到鲁镇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无助的向旁人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子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到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音,出去一看,豆洒了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捏着那只小篮呢。开始,人们都能理解我,同情我,和我一起掉眼泪。于是我逢人就讲,讲的时候我那阿毛的模样就又跳跃在我是眼前,然而后来我渐渐地发现我没有再开口的必要了,“阿毛,假如你在的话,妈该有多幸福,该有多幸福。阿毛,你知道吗?”。
  这次到鲁镇,我明显地感到,人们对我已没有过去那么热心了,尤其是四婶更是,以往过年,是我忙的时刻,然而这次不同祭祀时,我分酒杯和筷子,四婶便慌忙地说“祥林嫂,你放着吧”,我只得难为情地放了手,我又取烛台,四婶又慌忙地说“祥林嫂,你放着吧” ,那年,我感到好无聊,无聊地转了几圈,疑惑地离开了祭祀的地方。人在有事的时候,常常抱怨事情多。而一旦不让做事的时候,就会感到一种凄凉,自那时起,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份已不愿再被人接受。我好想得到人的理解,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周围投射全是冷冷的目光,我又一次想到了阿毛,“阿毛,你怎么早早地就走了呢?”
  因我不能做事,短工就添了个叫柳妈的人。偶尔聊天,有一次聊起了贺老公,勾起了我多老公的回忆,虽然是离婚。可他是个好人。只可惜,柳妈说“祥林嫂,你还不如一下撞死呢,这下倒好,和你那男人活了不到两年,倒落了一身罪名,一旦去阴间,该判给谁,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当时吓了一跳。柳妈接着说:“你不如赶快到土地庙,捐一个门槛,供千人踩,万人踏,赎了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柳妈的话带给我无限的恐怖,我真的好怕死去后去阴司,怕那两个死鬼来锯我,可我也感到高兴,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那,我一定也能见到我的阿毛。整夜我也没合眼,不知捐一条门槛要多少钱。
  第二天,我去了土地庙,说了此事,那庙执意不答应,我反复央求,直到痛心流泪,才答应。价格是十二千。钱是多了一些,但我是很高兴,心想,以后的日子应该好过一些。
  别人依旧在嘲笑,自从柳妈问我伤疤的事情之后,我似乎又多了个嘲笑的地方,不时地有人嘲笑我的伤疤,戳我的伤痛。我知道他们又在嘲笑一个无助的寡妇,可我只能紧闭嘴唇。默默地跑街、扫地、洗菜、淘米。期盼好日子的到来,我真正地感到了孤独。一年下来了,我的钱撰够了,我高兴地从四婶手里换了十二鹰洋,请假到镇西头的土地庙,一路上,我很高兴,感觉到自己出头的日子到了,可以和人正常交流,人们从此也不再小瞧我,取笑我了,也可以正常地祭祀;做一个正常的女人了。虽然是冬天,可我感到并不寒冷,天空飘着雪花;我却感到朵朵梨花为我飞舞。象是又回到那久违的春天。
  捐门槛是比较顺利的,土地庙的总管说收了钱就行了,一路上春风得意。多少年的担子好象一下子就消除了。回来后我逢人就说,我捐门槛了。后来又告诉了四婶。冬至祭祖的时节又到了,我又象刚来到鲁镇那时的样子了,我买力地干活,有一天,看到四婶装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我便倘然地去帮忙,去拿酒杯和筷子,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炸雷似的声音,
  “你放着吧,祥林嫂!”四婶慌忙的声音。
  我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回了手,感到天昏地暗,半天才缓过神,我真正地感到他们依然不把我当正常人看待,虽然门槛也捐了……。我楞楞地呆在那里,直到上香。以后的日子里,我好怕,怕黑夜,怕黑影,更怕看见人。……
  我再也没有生的希望了,人干活是为了好好的活,有希望的人会干的挺卖命的,再苦,再累又有什么妨碍呢?而今,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儿子,常常被人取笑,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呢?
  也许是因为我手脚不伶俐了,也许是因为我是一个脏女人,也许是……我终于走出了鲁四老爷家的门,盲无目的地徘徊在鲁镇大街上,小巷里,拄着我那开了裂的拐杖,挽着我那竹篮子,带着我那破碗。讨一碗饭吃,讨一份微笑。可是……
  大年的日子又来到,雪花片片飞舞,我徘徊街头,想起了往日的情形。往年,这是自己最忙碌的时光,也是最风光的时光,而今呢?我想到了死,去见我那可爱的阿毛。阿毛啊,你如果还活着,该有多好啊,妈也不至于成了今天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可是一想到柳妈的话,想到两个男人要把我活活地锯成两半,我又万分的恐惧,虽然捐门槛,可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啊。
  多少天来,我就在求死的愉快和死后的痛苦中煎熬,这阳间究竟有没有灵魂,假如没有该多好。可如果没有,我也就见不到我那可爱的阿毛了。……
  有一天,我茫然地在街头流浪,忽然看到他,四叔的本家侄子。感到一阵欣喜,他是读书人,又在外面,见识多。我赶紧朝他走去。他却站住了,做出准备拿钱的姿态。
  “你回来了?”我问道。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我满怀着希望
  “就是————”我走近两步,放低声音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
  他却一下子犹豫紧张起来,也不知道感到为难,还是浑身不自在,像偷了东西似的。
  “也许有吧”,他吞吞吐吐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那么,也就是有地狱了?”
  我这问他感到更不自在了,不知为什么
  “啊?”他很吃惊,大概惊讶为什么要问这问题,支吾地说“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的?”我急切地问到。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灵魂,我也说不清。”他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好象是害怕什么似的。
  好象是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我感到极度的无聊,极度的恐慌,不知未来的路将如何走。
  雪花飘起来,迎着北风,歪歪扭扭地向前走,雪越来越大,厚厚的积了一身,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在行路当中一路茫然前行,眼前阿毛的影子不断地出现,贺老公的影子不断出现,就这样在风雪中走向了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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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gg 于03-12 14:17发表评论: 第1楼
  • gg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