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在欲念和亵渎中扭曲——浅议张爱玲笔下的“七巧”
作者:毛杏娣 时间:2006/10/24 12:57:34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1901
《金锁记》选取二十世上半叶的上海为背景,表现主人公曹七巧在一个封建贵族家庭里畸形的性格发展,展现人性在黄金枷锁下,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受到压抑,扭曲和摧残。主人公的性格在这部中篇里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由一个曾有青春温情的曹大姑娘变成了阴鸷毒辣凶狠的姜老太婆,下面就从曹的性格发展和形成原因几个方面来对这个形象的文学价值进行探讨和分析。
不幸的婚姻
故事发生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的大都市上海,当时处于社会末尾,封建专制制度,包括封建家长制度,封建婚姻制度等在人们生活的环境里还占有重要地位,人们头脑里的封建思想也已经根深蒂固,它深入渗透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各个角落。
曹七巧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的。七巧自己的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年轻的七巧是店里的“活招牌”。“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的朝禄,他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 [1]无疑,那时的七巧是美丽的,像所有的少女一样,她也有过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想象。然而,旧时的女人,若想改变命运,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嫁人。再加上父兄的自私贪财,于是就把她嫁给了有钱又有权的姜家二少爷。名为“嫁”,实为“卖”。那是一个得了“软骨症”的残废男人。姜家在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姜老太太想给儿子置一房姨太太,可有身份的人家不肯嫁,所以降格以求,万般无耐下接受了七巧,为了能使七巧死心塌地服侍二少爷,索性就让七巧做了正房奶奶。名为“少奶奶”,实为“高级丫头”。互相利用的畸形婚姻就这样达成了,而七巧作为这桩丑陋交易的筹码,别无选择地站在交易的天平上。
自从嫁到了姜公馆,七巧就像关进了囚笼,守着一个残废的男人朝夕相处。这个大家庭给了她巨大的压力。作为一家之主的姜老太太,儿孙们对她的每一句话都得言听计从,整个家庭,表面上是书香门第,内里却矛盾四伏。妯娌斗法,叔嫂调情,人与人之间没有同情,没有温暖,没有和睦,各自为了自身的利益和生存互相利用,勾心斗角。七巧卑微的出身使她在姜家处于极其尴尬的地位,到处受到歧视和排挤。她原来也有着正常人的人性,她也渴望被人认可、被人理解、被人尊重。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手,夸赞了一回她的指甲。兰仙早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觉无趣,转身到阳台上来,拎起云泽的辫梢来抖了一抖, 云泽啪的一声打掉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 [2]曹七巧身份的改变却并没有得到周围人的承认,在他们的眼里她依然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儿,依然微不足道,没有人瞧得起她,甚至连伺候她的丫头小双也看不起她。她忍受着人们的鄙夷,处处防范算计,用一种泼辣、放肆的嘲骂来维护自身“二少奶奶”的地位。慢慢地,她变得更加敏感多疑,尖酸刻薄了。就如她嫂子所说的“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以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3]
其实,从她嫁进姜家第一天开始,她人生的悲剧序幕就从此拉开了。恩格斯曾说过封建婚姻突出的两个特点是包办性和门第婚。而婚姻的包办性和讲究门第观念的恶习俗就像一把锐利的剪刀一样绞杀着年轻的七巧。置身于这样的大家庭,她感到孤独、无望,她多希望自己的丈夫能给予她精神上的安抚。但是她守在身边的这个男人无论在心理上,还是在生理上都不能给予她一丝一毫的抚慰,用她自己的话说“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4]丈夫的无能更让她产生一种彻底的绝望和难以言传的痛苦。生命的错位,使她承担起了自己无法承受的重负,姜公馆成了七巧青春的葬身之地,她的命运就如“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怅”。[5]
情欲的压抑
曹七巧无论多么泼辣、粗野,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是一个有着正常人性的女人。虽然曹七巧嫁了个残废的丈夫,但是年青身躯中对感情的欲望并没有因之而变得残缺,越是压抑得厉害,越是要喷发出来。她等待着爆发的时机,让情欲证明她的健康、她的诱人的女性魅力。
她结婚五年了,有一对弱小的儿女,可是从未享受过婚姻的幸福。她的丈夫不能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不能给她爱情,给她安慰,给她所需要的。她的情欲受到压制,以前有过的美好憧憬,编织过的爱的美梦,希望过的找一个自己心爱也爱自己的男人……这些都随着她嫁到姜家而失去了美丽的光环,变成了遥远的记忆。如今的她嫁给一个没有健康身体,没有生命活力的残废人,就如七巧自己所说的“他的肉是软的,重的,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的感觉……”。[6]这些都无疑给七巧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和痛苦。于是她经常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同时也透露出她对爱情的渴盼:“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两。有时她也上街买菜,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筒钩,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 [7]至少那时的七巧,虽然比较要强,但她是可爱的、是自由的、是快乐的,也有喜欢她的人。然而现在,她虽然有丈夫,却无法过正常的夫妻生活。这一切都使得七巧觉得社会太不公平,内心痛苦无法诉说。
女人正常的心理和生理的要求使她对情欲充满了幻想和渴望!可是道德规定她只能规规矩矩地去照顾她的所谓的丈夫!“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 [8]她强压情欲之火,始终没有得到正常的发泄。“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却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张。已经把一种情欲压倒了。缠死心地来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要求它的那份权利。” [9]于是,姜季泽的出现给她带来了一线希望的转机,她爱那个“有鲜红的腮颊”、“水汪汪的眼睛”、生得“天圆地方”的结实小伙子,同时她也渴望得到三少爷的爱,有事没事就主动接近季泽。她先是“身不由己”地走近季泽,接着“斜瞅”着他,不冷不热地说着话,渐渐地“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来……将手贴在他的腿上……” [10]她几乎是主动地将自己交到了季泽手上,等待他的占有。季泽与七巧叔嫂间的调情,真实反映了七巧内心的痛苦和对爱情的渴望。可悲的是平日拈花惹草的三少爷虽然荒唐,却对嫂子严守礼教,“看着她,心里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的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 [11]风流成性的季泽不肯招惹她,不理会她的诱惑。和她的调情只不过是季泽无数游戏中的一种而已,而一旦触及到游戏的“规则”,他便怕了,他怕她的真情、深情,他不想“冒这个险”。而七巧也只能自怨自艾“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12]在这种长期的死一般的生活中,在长期的煎熬中,七巧的人性受到严重的压抑和摧残,她逐渐失去了正常女人的心理,最终使她一步步地走向变态。
时世的最终催化
从大的时空背景来看,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初的上海。当时正是社会大动荡,大分化,大变革,新旧交替的时代。而上海是中西文化的交汇点,是十里洋场,是殖民地色彩非常浓厚的都市,是各种政治势力交错的会集所。很多认认为,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时代气息相当淡薄,她笔下那些百无聊赖的少爷,小姐,半新半旧的男女们似乎被时代忘却了,自己也好像忘却了时代,他们恋爱也好,结婚也好,完全是在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中,人与人之间的纠葛,争吵,作乐都是在这个小天地里进行,人们生老病死听其自然,既不受外界影响,也不作用于外界,历史的演进,世界的变迁,革命的风云,惊天动地的炮声,似乎都与它没有牵连,但是人作为个体,是有着它的社会性的,人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那这个环境就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就是说,大的社会意识会对个人意识产生影响,所以个人意识会折射出当时的社会心理。在当时的大环境中,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的大都市上海,就有着双重的意识形态。一方面,当时处于封建社会末尾,封建专制制度,包括封建家长制度,封建婚姻制度等在人们生活的环境里还占有重要地位,而这些制度所附丽的封建思想早在人们的头脑里也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影响,所以,它深入渗透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各个角落,这是封建性的因素对人的价值观念的影响和制约;同时,上海是一个开放型的大都市,外来文化首先从这里侵入,所以,资产阶级黄金至上的观念也是从这里涌入,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念,这是资本主义性。这两种意识形态相互排斥又相互渗透,产生的乃在矛盾力就推动着人们滑入更深的生活旋涡,走向腐化和堕落。曹七巧就是因为价值观念受双重影响,人性在金钱的重压下得不到舒展,而趋于变态,毁了自己的一生。
曹七巧的故事虽然结束了,但一番故事还没有完,“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三十年前的悲剧结束了,可是那只是一个大的悲剧中的一小场,整个的人生是一出冗长而庞大的悲剧,千秋万代将不断上演。女性的悲剧,人生的悲剧,人性的苍凉,凝定在普通的人身上,从若干个三十年前排演到若干个三十年后。这个凄凉悲惨的故事,将带给我们更多的对人性、对人生意义深层的分析与思考。
文章评论
共有 0位用户发表了评论 查看完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