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去登金子岭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在读中学。
　　在我们学校对面，有一座山，名字叫做金子岭。站在教学楼后面的高坡上向东望去，只见金子岭被群山簇拥着高高地矗立在烟缭雾绕中，像一个大写的“金”字。但我们那里的人没有把它称作“金字岭”，原因很简单，“金子”比“金字”内涵更丰富，更能勾起人的向往，它常常让人想到那山岭能淘出金子来。
　　我们几个人想去登金子岭，倒不是想去淘金（这想法太俗气了），而是想登上这座我们那里最高的山，去望望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田园到底是什么模样，去看看山那边的世界到底有多么精彩，去试试我们的脚能否踏上地方上的最高处，从而尝一尝“一览众山小”“山高我为峰”的滋味（这滋味太有味了）。
　　从学校到金子岭山脚十里，从山脚到山顶十里，来回四十里的路程，一天的时间完全足够。于是，我们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出发了。
　　先是骑单车到山脚。一路走来，车声辚辚，笑语盈盈。热烈的油菜花铺天盖地地开着，海洋般起伏，把我们的心胸摇荡得如坦荡的田野。行至一桥头，只见桥下水流潺潺，水声泠泠，水光灿灿。岸边垂柳，像是有谁从唐代移植到这里来的，正生长着烂漫的诗意。几只不知名的小鸟，一会儿在水面上追逐，一会儿在柳条间呢喃，一派旁若无人的风度，一种卿卿我我的情态。不知谁喊了一声“歇一下吧”，大家就纷纷从车上跳下，把单车往路边一倒，脱鞋取袜，捋起裤脚就往水里奔……
　　当有人再次喊“走”的时候，大家已累得气喘嘘嘘。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大家都精神百倍地重新上路，尽管还有人在嚷着“‘风景这边独好’，不如再多玩一会儿”。
　　等我们到了金子岭山脚的时候，时间差不多是中午了。太阳辣辣地晒着，汗水涔涔地流着，肚子空空地闹着。路边一户人家，正悠悠地冒着几缕炊烟，应该是正在做晌饭。肚子饿的时候，见不得这情景，大家就歇下来，准备在这“乡里人家”吃了晌饭再出发。
　　这户人家特别地特别。屋前一条逼窄的石板路，一级一级地向山岭上铺去，这屋像是特意为上山的人修了歇脚的。屋左首的崖壁上一棵参天的大松树，最繁茂的一枝斜伸在屋顶上，像是要把屋揽抱在自己的臂弯里，将屋实实地荫庇起来。几条树根光溜溜得隆凸在屋前小小的禾场坪里，像是摆了千年等你来的板凳。屋的前一半坐落在泥地上，后一半则靠几根木桩支撑着悬在空中，下面哗哗哗哗地响着流水。屋顶厚厚地盖着杉木皮，油油地泛着青苔的绿意。堂屋前的木板墙上挂着几串黑红的辣椒，几串橙黄的包谷，一张棕黄的蓑衣。
　　门前的小黄狗点头摇尾地“汪汪汪”了几声之后，一个看起来非常健朗的老母亲急急地从屋里出来，看我们七八个伢妹子汗流满面的样子，赶忙往屋里迎。听我们说明了来意，老母亲先是一愣，后连忙说“要得，要得。从不来的客人嘛。我这就去办饭”。她要我们在家里等着，她出去一下就回来，就提了个竹篮子出去了。我们耐不住主人不在家的寂寞，就站在屋前指点着各处的景色。有人提议到屋后的小溪里去看看，大家就蹦蹦跳跳地下去了。我太累，其实更想享受一下大松树的绿荫，就执意要在树根板凳上睡午觉。恍惚间，我来到了外婆家，外婆给我做红萝卜拌饭，外加一个煎得黄油油的鸡蛋。听到有人喊“吃饭了，吃饭了”，翻身起来，大家已经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张瘸了一条腿的八仙桌前。桌上一竹篮子的红薯，一陶瓷钵的鲤鱼。啊哈，红薯饭，鲤鱼汤，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老母亲却在一旁歉意地拍抖着围巾：“山里人家，比不上你们城里。红薯是去年窖的。鲤鱼是你们捉的。”等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完问她多少钱，她说：“几个红薯，算了，算了。还不快点赶路，只怕今天到不了金子岭的山顶了。”我们连连道谢地上了路，单车就放在禾场坪里请她照看。
　　一路走来，苍松翠柏遮天蔽日，凉风习习悦性怡神。走在一处高坡上，放眼望去，远处的田野，一畦一畦的绿，一畦一畦的黄，一畦一畦的白。一江春水，带子似的从田野间绾过，悠悠然向远方去了。近旁一片竹海。那连绵不断的山峦，仿佛是谁给它铺上了一层厚重的油彩。山风过处，竹林起伏如波，涛声隐隐似雷。正在大家欢呼雀跃指点江山的时候，有人惊喜地叫起来：“笋子！”果然，近处的竹林子里，一根一根的竹笋精神抖擞地从土里钻出来，高的齐膝，矮的齐踝，争高直指的气概叫人惊叹不已。大家摸一摸这根笋，看一看那根笋，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的感受。要不是路边“封山育林”的牌子警示着我们，我们真会掰它几根回去饱一饱口福。
　　继续上山。山路越来越陡，石级越来越高，每爬一级，膝头几乎触着下巴，爬不了几级，就要坐下来喘几口气。正在大家抱着膝头“哎哟哎哟”的时候，有人指着左边山崖尖叫：“快看，映山红！”果然，几丛映山红火焰般燃烧在青灰色的石崖上。大家忘记了腿脚的酸痛，争先恐后，披荆分棘，向那石崖钻去。等那几丛映山红开放在我们的手里的时候，夕阳已把淡淡的霞光涂抹在石崖上。看那上山的石级，还在一级一级地向上延伸着……
　　天暗淡下来。一阵风过，一团云去，雨淅淅沥沥地下来，我们只得紧贴在崖壁的凹陷处躲着雨。抬眼望，巍巍的金子岭，仍然高高地矗立在暮色苍苍的群山之上……这一天，我们最终没能站在金子岭的山顶！
　　多少年过去了，再也没有机会去登金子岭。我始终为那年我们去登金子岭却没能登上山顶而懊悔不已。每当与朋友说到这件事，我总要深深地愧叹：那一天，如果我们不贪恋路边的小花小草，那么金子岭是一定能够踩在我们的脚下的……
　　是啊，在向着人生目标的顶峰攀登的道路上，我们常常醉心于路边的小风小景，以致耽误了大目标的实现而不自知：或在柔嫩的柳条间徜徉，或在浅濑的溪水中嬉戏，或在烂漫的山花前流连，或在清凉的绿荫下栖息；或为找到一方立身的土地而欢呼，或为掬到一捧财富的清泉而陶醉，或为采到一朵荣誉的鲜花而骄傲，或为寻到一处情感的暖巢而欣喜，直到太阳西下倦鸟归林，才知道离目的地还很远很远。
　　人生匆匆几十年，我们既然选择了顶峰，为什么就不能舍弃路边的小花小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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