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周国平《闲情的分量》:圣人与闲人

作者:周国平  时间:2008/12/6 20:10:17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527
  在中国文人身上,从来有励志和闲情两面……对闲情不可等闲视之,它是中国特色的人性的解放,性灵的表达,在中国文化传统和中国文人生活中所占的分量很重很重。只有励志,没有闲情,中国文人真不知会成为怎样的俗物。
  孔子的洒脱
  我喜欢读闲书,即使是正经书,也不妨当闲书读。譬如说《论语》,林语堂把它当作孔子的闲谈读,读出了许多幽默,这种读法就很对我的胃口。近来我也闲翻这部圣人之言,发现孔子乃是一个相当洒脱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儒家文化一重事功,二重人伦,是一种很入世的文化。然而,作为儒家始祖的孔子,其实对于功利的态度颇为淡泊,对于伦理的态度又颇为灵活。这两个方面,可以用两句话来代表,便是“君子不器”和“君子不仁”。
  孔子是一个读书人。一般读书人寒窗苦读,心中都悬着一个目标,就是有朝一日成器,即成为某方面的专门家,好在社会上混一个稳定的职业。说一个人不成器,就等于说他没出息,这是很忌讳的。孔子却坦然说,一个真正的人本来就是不成器的。也确实有人讥他博学而无所专长,他听了自嘲说,那么我就以赶马车为专长罢。
  其实,孔子对于读书有他自己的看法。他主张读书要从兴趣出发,不赞成为求知而求知的纯学术态度(“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还主张读书是为了完善自己,鄙夷那种沽名钓誉的庸俗文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一再强调,一个人重要的是要有真才实学,而无须在乎外在的名声和遭遇,类似于“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这样的话,《论语》中至少重复了四次。
  “君子不器”这句话不仅说出了孔子的治学观,也说出了他的人生观。有一回,孔子和他的四个学生聊天,让他们谈谈自己的志向。其中三人分别表示想做军事家、经济家和外交家。唯有曾点说,他的理想是暮春三月,轻装出发,约了若干大小朋友,到河里游泳,在林下乘凉,一路唱歌回来。孔子听罢,喟然叹曰:“我和曾点想的一样。”圣人的这一叹,活泼泼地叹出了他的未染的性灵,使得两千年后一位最重性灵的文论家大受感动,竟改名“圣叹”,以志纪念。人生在世,何必成个什么器,做个什么家呢,只要活得悠闲自在,岂非胜似一切?
  学界大抵认为“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至于什么是“仁”,众说不一,但都不出伦理道德的范围。孔子重人伦是一个事实,不过他到底是一个聪明人,而一个人只要足够聪明,就决不会看不透一切伦理规范的相对性质。所以,“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这句话竟出自孔子之口,他不把“仁”看作理想人格的必备条件,也就不足怪了。有人把仁归结为忠恕二字,其实孔子决不主张愚忠和滥恕。他总是区别对待“邦有道”和“邦无道”两种情况,“邦无道”之时,能逃就逃(“乘桴浮于海”),逃不了则少说话为好(“言孙”),会装傻更妙(“愚不可及”这个成语出自《论语》,其本义不是形容愚蠢透顶,而是孔子夸奖某人装傻装得高明极顶的话,相当于郑板桥说的“难得糊涂”)。他也不像基督那样,当你的左脸挨打时,要你把右脸也送上去。有人问他该不该“以德报怨”,他反问:那么用什么来报德呢?然后说,应该是用公正回报怨仇,用恩德回报恩德。
  孔子实在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有常识,知分寸,丝毫没有偏执狂。“信”是他亲自规定的“仁”的内涵之一,然而他明明说:“言必信,行必果”,乃是僵化小人的行径(“径径然小人哉”)。要害是那两个“必”字,毫无变通的余地,把这位老先生惹火了。他还反对遇事过分谨慎。我们常说“三思而后行”,这句话也出自《论语》,只是孔子并不赞成,他说再思就可以了。
  也许孔子还有不洒脱的地方,我举的只是一面。有这一面毕竟是令人高兴的,它使我可以放心承认孔子是一位够格的哲学家了,因为哲学家就是有智慧的人,而有智慧的人怎么会一点不洒脱呢?
  忘记玄奘是可耻的
  在中国历史上,世界级的精神伟人屈指可数,玄奘是其中之一。玄奘不但是一位伟大的行者、信仰者,更是一位伟大的学者。在他身上,有着在一般中国学者身上少见的执著求真的精神。去印度之前,他已遍访国内高僧,详细研究了汉传佛教各派学说,发现它们各执一词,互相抵牾。用已有的汉译佛经来检验,又发现译文多模糊之处,不同译本意思大相径庭。因此,他才“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到佛教的发源地寻求原典。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求取和翻译佛教经典。其中,取经用了十七年,译经用了十九年。他是一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的人,有极其明确的目标,因而能够不为任何诱惑所动。取经途中,常有国君挽留他定居,担任宗教领袖,均被他坚辞。回国以后,唐太宗欣赏其才学,力劝他归俗,“共谋朝政”,也遭他婉谢。
  超常的悟性加极端的认真,使玄奘在佛学上取得了伟大的成就。他所翻译的佛经,在量和质上皆空前绝后,直到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仍无人能够超越。他的佛学造诣由一件事可以看出:在印度时,戒日王举行著名的曲女城大会,请他讲大乘有宗学说,到会的数千人包括印度的高僧大德全都叹服,无一人敢提出异议。以访问学者身份成为外国本土文化首屈一指的大师,这在中国历史上找不出第二个例子。作为对比,近百年来,中国学者纷纷谈论和研究西学,但是,不必说在西学造诣上名冠欧美,即使能与那里众多大学者平起平坐的,可有一人?
  世界知道玄奘,则多半是因为《大唐西域记》。这本书其实是玄奘西行取经的副产品,仅用一年时间写成,记述了所到各地的概况和见闻。西方考古学者根据此书在新疆、印度等地发掘遗址,皆得到证实,可见玄奘治学的严谨。这本书为印度保存了古代和七世纪前的历史,如果没有它,印度的历史会是一片漆黑,人们甚至不知道佛陀是印度人。正因为如此,玄奘之名在印度家喻户晓,而《大唐西域记》则成了学者们研究印度历史必读的经典。其实,不但在印度,而且在日本和一些亚洲国家,玄奘都是人们最熟悉和崇敬的极少数中国人之一。
  我由此想到,这样一位受到许多国家人民崇敬的中国人,今天在自己的国家还有多少人真正知道他?今天许多中国人只知道电视剧上那个娱乐化的唐僧,不知道历史上真实的玄奘,懂得他的伟大的人就更少了。一个民族倘若不懂得尊敬自己历史上的精神伟人,就不可能对世界文化做出新的贡献。应该说,忘记玄奘是可耻的。
  夜读苏东坡
  除夕之夜,陪伴我的只有苏东坡的作品。
  读苏东坡豪迈奔放的诗词文章,你简直想不到他有如此坎坷艰难的一生。
  有一天饭后,苏东坡捧着肚子踱步,问道:“我肚子里藏些什么?”
  侍儿们分别说,满腹都是文章,都是识见。唯独他那个聪明美丽的侍妾朝云说:“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
  苏东坡捧腹大笑,连声称是。在苏东坡的私生活中,最幸运的事就是有这么一个既有魅力、又有理解力的女人。
  以苏东坡之才,治国经邦都会有独特的建树,他任杭州太守期间的政绩就是明证。可是,他毕竟太富于诗人气质了,禁不住有感便发,不平则鸣,结果总是得罪人。他的诗名冠绝一时,流芳百世,但他的五尺之躯却见容不了当权派。无论政敌当道,还是同党秉政,他都照例不受欢迎。自从身不由己地被推上政治舞台以后,他两度遭到贬谪,从三十五岁开始颠沛流离,在一地居住从来不满三年。你仿佛可以看见,在那交通不便的时代,他携家带眷,风尘仆仆,跋涉在中国的荒野古道上,无休无止地向新的谪居地进发。最后,孤身一人流放到海南岛,他这个一天都离不了朋友的豪放诗人,却被迫像野人一样住在蛇蝎衍生的椰树林里,在语言不通的蛮族中了却残生。
  具有诗人气质的人,往往在智慧上和情感上都早熟,在政治上却一辈子也成熟不了。他始终保持一颗纯朴的童心。他用孩子般天真单纯的眼光来感受世界和人生,不受习惯和成见之囿,于是常常有新鲜的体验和独到的发现。他用孩子般天真单纯的眼光来衡量世俗的事务,却又不免显得不通世故,不合时宜。
  苏东坡曾把写作喻作“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完全出于自然。这正是他的人格写照。个性的这种不可遏止的自然的奔泻,在旁人看来,是一种执著。
  美感在本质上的确是一种孩子的感觉。孩子的感觉,其特点一是纯朴而不雕琢,二是新鲜而不因袭。这两个特点不正是美感的基本素质吗?然而,除了孩子的感觉,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感觉。雕琢是感觉的伪造,因袭是感觉的麻痹,所以,美感的丧失就是感觉机能的丧失。
  可是,这个世界毕竟是成人统治的世界啊,他们心满意足,自以为是,像惩戒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惩戒童心不灭的诗人。不必说残酷的政治,就是世俗的爱情,也常常无情地挫伤诗人的美感。多少诗人以身殉他们的美感,就这样地毁灭了。一个执著于美感的人,必须有超脱之道,才能维持心理上的平衡。愈是执著,就必须愈是超脱。这就是诗与哲学的结合。凡是得以安享天年的诗人,哪一个不是兼有一种哲学式的人生态度呢?歌德,托尔斯泰,泰戈尔,苏东坡……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同时是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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