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余光中:愿天堂没有乡愁,老先生一路走好

作者:宁乡四中 胡健 整理  时间:2017/12/15 15:26:50  来源:ht88111转发  人气:459
  2017年12月14日,著名诗人余光中病逝,享年90岁。
  这位在梁实秋眼中:
  “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
  成就之高、一时无两”的才子,一生漂泊奔波。
  生在南京,却在年少时,为避战火,
  跟着母亲辗转各地生存。
  二十一二岁时,随父母迁居台湾。
  之后几十年里,大陆与半岛一海遥隔着,
  遂乡愁慢慢融进血液,长成了一枚枚诗蝶,
  不时蛹化而出。
  先生曾把自己的生命划分为三个时期:
  旧大陆、新大陆和一个岛屿,
  旧大陆是祖国,新大陆是异国,岛屿则是台湾。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诗人的寂寞,文人的孤独,余先生一人占尽。
  他孤独着自己的孤独,贯穿时空,
  延展开来,却在当代无处落脚。
  一枚小小的邮票,一张小小的船票,
  一方矮矮的坟墓,一湾浅浅的海峡。
  他日思夜念的故乡,曾是梦里回不去的故土,
  先生走好!愿天堂再无乡愁......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江南,
  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
  (那场战争是够美的)
  逃了西施
  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
  (从松山飞三个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的江南,
  想起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问酒家何处)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喊我,
  在海峡这边喊我,
  在海峡那边,
  喊,
  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
  多风筝的江南啊,
  钟声里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
  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
  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
  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
  我说也没用
  但这两次哭声的中间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荡了整整30年
  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寻李白》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而今,果然你失了踪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囚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东哭,向西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 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 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个人的名字
  《乡愁四韵》
  乡愁四韵罗大佑 - 之乎者也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愁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我之固体化》
  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
  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体的硬度。
  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
  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
  很爱玩虹的滑梯。
  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
  我结晶了,透明且硬,
  且无法自动还原。
  《江湖上》
  一双鞋,能踢几次街?
  一双脚,能换几次鞋?
  一口气,咽得下几座城?
  一辈子,闯几次红灯?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里。
  一双眼,能燃烧几岁?
  一双嘴,吻多少次酒杯?
  一头发,能抵抗几把梳子?
  一颗心,能年轻几回?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里。
  一片大陆,算不算你的国?
  一个岛,算不算你的家?
  一眨眼,算不算少年?
  一辈子,算不算永远?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里。
  《绝色》(节选)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大江东去》(节选)
  大江东去,枕下终夜是江声
  侧左,滔滔在左耳
  侧右,滔滔在右颊
  测测转转
  挥刀不断
  失眠的人头枕三峡
  一夜轰轰听大江东去
  《月光光》(节选)
  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浪子回头》(节选)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
  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一百六十涅这海峡,为何
  渡了近半个世纪才到家?
  ……
  无论在海岛或大陆,春雨绵绵
  在杜牧以后或杜牧以前
  一样都沾湿钱纸与香灰
  浪子已老了,惟山河不变
  《中元夜》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月是情人和鬼的魂魄,月色冰冰
  燃一盏青焰的长明灯
  中元夜,鬼也醒着,人也醒着
  人在桥上怔怔地出神
  伸冷冷的白臂,桥栏拦我
  拦我捞李白的月亮
  月光是幻,水中月是幻中幻,何况
  今夕的中元,人和鬼一样可怜
  可怜,可怜七夕是碧落的神话
  落在人间。中秋是人间的希望
  寄在碧落。而中元
  中元属于黄泉,另一度空间
  如果你玄衣飘飘上桥来,如果
  你哭,在奈何桥上你哭
  如果你笑,在鹊桥上你笑
  我们是鬼故事,还是神话的主角?
  终是太阳浸浸,幽光柔若无棱
  飘过来云,飘过去云
  恰似青烟缭绕着佛灯
  桥下粼粼,桥上粼粼,我的眸想亦粼粼
  月是盗梦的怪精,今夕,回不回去?
  彼岸魂挤,此岸魂挤
  回去的路上魂魄在游行
  而水,在桥下流泪,泪,在桥上流
  《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乡愁》 ---和并写给余光中先生
  文/青杉农人
  小时候, 读着您的“乡愁”,站在田间地头, 眺望远方,故乡来何时候。
  长大后, 读着您的“乡愁”,奔波城市街头, 蓦然回首,故乡已在身后。
  后来呀, 品着您的“乡愁”,悠悠夕阳里头, 往事如秋,故乡刻在心头。
  而现在, 品着您的“乡愁”,不舍您的远走, 故园门口,您和故乡携手。
  余光中:孩子,我希望你这样去做一个人
  听闻余光中先生去世的消息,小编我想到曾经读过的余老的一篇美文。每每阅读,都要感叹,一位诗人写给孩子的期许,既有诗歌的浪漫理想又饱含生活该有的踏实真切,如果按照余老的叮咛做一个这样的人,大概很多人都是愿意的。
  文 | 余光中
  孩子,我希望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你可以是农民,可以是工程师,可以是演员,可以是流浪汉,但你必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童年,我们讲英雄故事给你听,并不是一定要你成为英雄,而是希望你具有纯正的品格。
  少年,我们让你接触诗歌、绘画、音乐,是为了让你的心灵填满高尚的情趣,这些高尚的情趣会支撑你的一生,使你在最严酷的冬天也不会忘记玫瑰的芳香。 理想会使人出众。
  孩子,不要为自己的外形担忧,理想纯洁你的气质,而最美貌的女人也会因为庸俗而令人生厌,通向理想的途径往往不尽如人意,而你亦会为此受尽磨难,但是,孩子你尽管去争取,理想主义者的结局悲壮而绝不可怜。
  在貌似坎坷的人生里,你会结识许多智者和君子,你会见到许多旁人无法遇到的风景和奇迹,选择平庸虽然稳妥,但绝无色彩。
  不要为蝇头小利放弃自己的理想,不要为某种潮流而改换自己的信念。物质世界的外表太过复杂,你要懂得如何去拒绝虚荣的诱惑,理想不是实惠的东西,它往往不能带给你尘世的享受,因此你必须习惯无人欣赏,学会精神享受,学会与他人不同。
  其次,孩子我希望你是个踏实的人。人生太过短促,而虚的东西又太多,你很容易眼花缭乱,最终一事无成。
  如果你是个美貌的女孩,年轻的时候会有许多男性宠你,你得到的东西太过容易,这会使你流于浅薄和虚浮;如果你是个极聪明的男孩,又会以为自己能够成就许多大事而流于轻佻。
  记住,每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们活在世上能做好一件事足矣。
  写好一本书,做好一个主妇。不要轻视平凡的人,不要投机取巧,不要攻击自己做不到的事。你长大后会知道,做好一件事太难,但绝不要放弃。
  你要懂得珍惜感情。不管男人女人,不管墙内墙外,相交一场实在不易。
  交友的过程会有误会和摩擦,但想一想,偌大世界,有缘结伴而行的能有几人?你要明白朋友终会离去,生活中能有人伴在身边,听你倾谈,倾谈给你听,你应该感激陪伴你的人。
  要爱自己和爱他人,要懂自己和懂他人。你的心要如溪水般柔软,你的眼波要像春天般明媚。你要学会流泪,学会孤身一人坐在黑暗中听伤感的音乐。你要懂得欣赏悲剧,悲剧能丰富你的心灵。
  希望你不要媚俗。你是个独立的人,无人能抹杀你的独立性,除非你向世俗妥协。要学会欣赏真,要在重重面具下看到真。
  世上圆滑标准的人很多,但出类拔萃的人极少。而往往出类拔萃又隐藏在卑琐狂荡之下。在形式上我们无法与既定的世俗争斗,而在内心我们都是自己的国王。
  如果你的脸上出现谄媚的笑容,我将会羞愧地掩面而去。世俗的许多东西虽耀眼却无价值,不要把自己置于大众的天平上,不然你会因此无所适从,人云亦云。
  在具体的做人上,我希望你不要打断别人的谈话,不要娇气十足。你每天至少要拿出两小时来读书,要回信写信给你的朋友。
  不要老是想着别人应该为你做些什么,而要想着怎么去帮助他人。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要记住,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自己的东西,再差也是自己的。
  孩子,还有一件事,虽然做起来很难,但相当重要,这就是要有勇气正视自己的缺点。
  你会一年年地长大,会渐渐遇到比你强、比你优秀的人,会发现自己身上有许多你所厌恶的缺点,这会使你沮丧和自卑,但你一定要正视它,不要躲避,要一点点地加以改正,战胜自己比征服他人还要艰巨和有意义。
  不管世界潮流如何变化,但人的优秀品质却是永恒的:正直、勇敢、独立。我希望你是一个优秀的人!
  纪念|乡愁、抒情的余光中,也是激烈、矛盾的余光中
  澎湃新闻记者 石剑峰
  台湾著名诗人、《乡愁》作者余光中今日(12月14日)病逝,享年90岁。2013年,余光中来到上海,接受了《东方早报》的采访,当时他说,“我任其自然,用最单纯的语言写最单纯的意念。”
  2013年,刚刚过了85岁生日的余光中来到上海——他少年时代曾经短暂住过的城市——是为了“他们在岛屿写作”上海站的影展,他是这个文学电影系列中《逍遥游》的主角。
  1928年重九日(10月21日),余光中出生于南京,抗战先随母亲避难上海,然后在重庆与父亲重逢。战后又回到南京,分别考上北大和金陵大学,最后选择在南京读书。19岁那年发表了第一首诗《沙浮投海》。接着又是国共内战,他随母亲一路从南京逃往上海、厦门、香港,最后是台湾,在台大师从梁实秋。之后,余光中两度赴美,第一次是1959年去美国爱荷华大学公派留学,第二次是去美国讲学,先后在台师大和政治大学任教,1974年应聘香港中文大学。11年后他从香港返台,接受台湾中山大学邀请,在高雄生活至今,至今仍在中大外文系教书,有时还驾车送太太去买菜。
  对于余光中的文学成就,他曾经的追随者,也是决裂者的《台湾文学史》作者陈芳明曾这样评价: “以诗为经,以文为纬,纵横半世纪以上的艺术生产,斐然可观;那已不是属于一位作者的毕生成就,也应属于台湾文坛创造力的重要指标。从旧世纪到新世纪,从扬眉少年到慈眉老年,由于他同时经营两种文体,任何一个时段都从未出现歉收的迹象。”
  余光中 澎湃新闻记者 高剑平 资料图
  余光中也一次次地卷入台湾文坛与交锋,这也就构成了台湾文学史的一部分。1970年代,台湾发生了乡土文学论战。这表面上是一场有关文学问题的论争,其实它是由文学扩及政治、经济、思想各种层面的反主流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对决,是现代诗论战的延续。它是台湾当代文学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为深远的一场论战。余光中在此次论战中写的一篇文章《狼来了》,被指给乡土文学作家扣“左派”帽子,为当时在国民党统治下的一些乡土文学作家带来生存危机,从而引发了徐复观、陈鼓应以及李敖等众多文人与他的论辩。这些争论,直到今天亦未完全和解。
  对罗大佑的《乡愁四韵》不以为然
  澎湃新闻:《逍遥游》里导演陈怀恩和歌手万芳不停地念你的诗和散文,但从这些诗文中我们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余光中,矛盾、激烈、迷茫的余光中,不是那个乡愁、抒情的余光中。
  余光中:那是因为我的写作风格本身变化比较大,题材变化也很大。你挑来挑去,可以从诗文里挑出不同版本的余光中。电影只是按照他们的想法,挑了些东西。
  澎湃新闻:但是大家喜欢的还是你那些抒情、浅显的诗文。
  余光中:这是我写作的一面。我的有些诗文比较深,但对那些真正前卫的朋友来说,这也算不了什么前卫。有的时候,我任其自然,用最单纯的语言写最单纯的意念。最典型的一首就是《台东》:“城比台北是矮一点/天比台北却高得多/灯比台北是暗一点/星比台北却亮得多/街比台北是短一点/风比台北却长得多”。台东大学把这几句话拿去刻在了墙上。我觉得雅俗共赏是一种乐趣。有人要我写点诗做实用,我大半也认为是一种挑战。作为一个诗人,不要老是埋怨这个社会不读诗,不需要诗。问题是,社会需要你的时候,你能提供什么服务。在铅笔上,在运动衫上,我都把这种事情当做挑战。诗可以实用,可是别商业化。“中山大学”2000年过20周年校庆时他们要我为校庆题两句话,我就写:“20岁的活力,2000年的新机”,他们就印在T恤衫上。垦丁公园里也做环保袋、运动衫,上面的题词也有我的。古人是到处写诗的,写在旅馆墙壁上,写给歌伎。
  澎湃新闻:电影中有一段大陆读者不太了解的历史,就是你与民歌运动之间的关系。杨弦的民歌运动最早就是用你的诗谱曲。你怎么会参与到民歌运动的?
  余光中:其实就是这些唱歌的人,他们来作曲,要用我的诗,我答应了他们,尽管让他们去谱曲。所以,除了杨弦最早用我的诗谱曲外,还有李泰祥、罗大佑等一批人。
  澎湃新闻:杨弦来找过你吗?
  余光中:杨弦亲自来找我,希望我能授权他来谱曲,然后就把我的8首诗谱曲。罗大佑谱我的“乡愁四韵”,没有征得我同意,我们也没有见过面,我也不以为然。
  澎湃新闻:听说你很喜欢鲍勃??迪伦和琼??贝茨?
  余光中:我对媒体和朋友讲,除了我的家人之外,还有一些精神上的家人,比如凡??高,我还翻译了一本《凡??高传》;还有一个家人就是王尔德,我翻译了他很多东西;还有就是披头士,他们曲高和也众,充满了自信。他们藐视社会但并不捣蛋,歌词也很有深度,比如《Let it Be》等。
  李安把《焚鹤人》改编成短片
  澎湃新闻:大陆读者对你的认识只是一个面向的余光中,那个乡愁的、抒情的、课本上的余光中。这是否有点遗憾?
  余光中:深入了解我的人是不多。我开玩笑说,粉丝不嫌其多,知音也不嫌其少。这个情形也很正常。那天和孙甘露(注:上海作家)对话时,有一句没有说,我当时说到读古典诗的作用,其实我还想说,中国的小说家一定要会写诗,比如《三国演义》里“有诗为证”,《红楼梦》里更不用说了。以前,小说和诗是不分的。
  澎湃新闻:那您自己写小说吗?
  余光中:我写过几篇带有叙事性的东西,但还算不上小说。我的小说家朋友们看过后,也没说什么好话。不过有个缘分,李安在台湾大学毕业后要去美国读电影,美国的学校让他好歹拍个短片来看看。他就把我的一个散文《焚鹤人》进行了改编,拍了个短片。
  澎湃新闻:《焚鹤人》应该是在林海音的纯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吧?你跟她的关系很好。
  余光中:对。我跟她交情很好。她是杂志主编,就有一批作家围着她。林海音又好客,她也好吃。她家也够大,所以我们坐下来一大桌。她这个人真的心胸广阔。除了我之外,还有林怀民、隐地、杨牧等都常常去。
  澎湃新闻:从那天和孙甘露的对话中看得出,你最推崇的还是中国古典文学。
  余光中:我觉得更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还是中国古典的诗文。胡适当时就讲:要有国语的文学,先要锻炼文学的国语。意思就是说,白话文文学也不能够大白话写来写去。所以我写诗写文,都酌量用点古典的好处,这样比较耐读一点。因此,在民进党执政的时候,他们要把国文课中的文言文锐减,把《论语》、《孟子》变成选修课,我就写了很多批评文章,好几个回合过招。很幸运,媒体站在我这边。那个“教育部长” 杜正胜是许倬云(注:台湾历史学家)的学生,本来就研究中国古代史的。
  梁实秋爱说冷笑话
  澎湃新闻:你到台湾后,直接读了台湾大学外文系三年级,当时的老师是梁实秋。他是个什么样的老师?
  余光中:当时梁实秋是台师大的老师,但在台大外文系兼课,所以成了我的老师。梁实秋是留学生,和他去美国同一条邮轮上的是冰心。那时候冰心还没结婚。他去了美国之后,他的老师是白璧德,白璧德是反浪漫主义的,这影响了梁实秋。所以,梁实秋一直对浪漫文学是有戒心的,他认为徐志摩他们太冲动了。梁实秋写散文是纯正的中文,虽然他翻译了一辈子莎士比亚,但从他的中文里完全看不出他是精通英文的。其实梁实秋是故意这样子,你看《雅舍小品》就是这样。可是另外一方面,我认为刻意回避外文影响也是有局限性的,你看张爱玲的小说,就能看出她的英文背景。
  梁实秋是个很好的老师,他的小品是英国式的幽默,很受王尔德的影响,也受毛姆的影响。听他说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说着玩儿的。比如我在他推荐下,公费去美国留学,可是他却对我说:“你到美国去,不要认真读书,没什么了不起,你就到处玩玩。”我到香港中文大学教书,他又对我说:“你我都不是教书的料子,教书是不得已而已。你去那里,就应付应付。”我知道这是反话,因为他是个办任何事情都极为认真的老师。我说要翻译《凡??高传》,他又对我说:“这本书我也看过,好得不得了。但是你节译就好了。”我想,让你节译莎士比亚,你肯定不干的。所以听他的话,我有“戒心”。
  台师大有个高材生,经常翘课。教务处就警告那个学生不要再翘课了。等到放假了的时候,教务处对梁实秋说,这个学生还是翘了三分之一的课。他回答说:“很有进步咯!”这是典型的梁实秋。他很可爱的,但他自己讲话的时候是不笑的。
  写《狼来了》因为知道“文革”是什么
  澎湃新闻:陈芳明先生帮你编的《余光中六十年诗选》里,把你的诗分成三个时期:台北、香港、高雄。这种分法的道理是什么?
  余光中:这是很自然的分法,我在这三个地方都待了很长时期,写了不同风格的诗歌。而且我认为语言跟地理是有关的,香港的语境和台湾、大陆都是不同。
  以前所想到能入诗文的题材比较少,我写的最热烈的诗文是自述,就是写我是什么样的人。以前我讲自己:“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你知道你是谁,你放心。”我经历过这个阶段了,现在已经脱离这三个情况了,所以我写作的题材就凭缘分了。
  澎湃新闻:我最喜欢你1960、70年代的作品,比如长诗《天狼星》。因为它,你和其他诗人也有关于现代主义的论战。
  余光中:那个时候,大家都迷信诗人一定要写长诗,写一个人在现代社会的孤独。所以我就写了这么一首诗。可是洛夫(台湾诗人)却对我说,这不够前卫,你把现代人的面貌写得太可辨认了。现代人的面貌是不可辨认的。可是后来,他反而走向传统,成了书法家,诗也进入禅境了。论战是年轻时候的事情,有为现代主义论战过,也参与文白之争。后来我发现,真理不是愈辩愈明的,我就不接招了。李敖一直逗我跟他对骂,我就不理他。
  澎湃新闻:在你参与的一系列论战中,争议最大的是所谓乡土文学论战以及“狼来了事件”。这些事情伤害了很多人,对你有伤害吗?
  余光中:“狼来了事件”,大概是引起不少误会。我只是写了一篇短文,并没有学术价值,也没有什么意识形态的厘清,也就迸出来了。那个时候,我在香港知道“文革”是什么,台湾完全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情。我在香港饱受围剿,比如《大公报》,当时他们看我不顺眼,因为我的诗文批评“文革”,所以他们觉得,要给我点下马威,说我是反华、反革命、反人民。可是现在又叫我爱国诗人。所以那个政治正确是变来变去的。
  澎湃新闻:也就是说,尽管“狼来了事件”时猜测你跟国民党之间的关系,但你个人其实是跟政治没有太大瓜葛?
  余光中:我没有加入任何党派,且不管后来我对“文革”什么态度。我在大陆的最后一两年,同学之间有很多读书会,他们都读什么?读《李有才板话》。当时大家没觉得有什么,可是当时我喜欢的东西都被认为是小资产阶级,我就很难过,觉得是无法适应的。同样在香港做难民的也有我的一些同学,他们后来又回到了“为人民服务”。他们还鼓动我回到内地,但我后来跟着家人去了台湾。可是到了台湾,国民党也是来这一套,什么战斗文学等等,所以我和那些朋友掀起现代主义都是为了逃避政治的影响。
  (本文原载于2013年11月01日《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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