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浮思

　　一、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春天就这样过去了。晴阳总是穿透那些花朵般细碎的云彩将斑驳陆离的光华洒满窗外的空地，树叶的浓荫瀑布般倾泻而下。田野里黄漠绿地间流淌着的琮琮溪水宛如点缀在一块广袤无垠的黄绿错综的地毯上的一条条银白的飘带。远山，如黛蓝的翡翠逶迤环合。每逢这样的时节，心情原本是非常愉快的。久居大西北最偏僻、最荒凉地方的这一块小小的绿州，对于秋天的阴冷、冬天的阴寒、春天的阴郁总有着一种切肤的感受，也就觉得唯有夏天才是一个脱去了棉袄的轻松的灿烂的季节啊。清人张潮云：“古人以冬为‘馀’，予谓当以夏为‘三馀’：展起者夜之馀；夜坐者昼之馀；午睡者应守人事之馀。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我也有同样感觉，“展起”、“夜坐”、“午睡”固然有悠雅闲适之趣，而我更觉夏天流动着一种舒展而奔涌的欣欣向荣的力量。这是一个成长的季节啊，枝叶憧憬着的果实的甜梦，心情期盼着理想的成功。于是，心境就到了最平和最恬然最宁静最安逸的时刻。也更有一种眼如明镜、心如止水的感觉：虽不能世事洞明却也能了悟尘世的意趣，即使做不到处变不惊却也能安守自然的理则。光阴如人体中的血液一样珍贵，同在光阴和血液的循环中长大衰老，圣人能留言，英雄能传事，他们之所以能使枯萎的生命以永恒的不朽就在于其独特的思想和行为啊。我们，凡夫俗子，虽不能自比圣人英雄，但得其一隅即可名世。这正是多年来我对人生、自然的一种感悟与理解。一年四季，本就短暂，大西北独特的地理环境、气候特征与人文社会景观使人觉得供人顺畅成长的季节太为吝少。所以，每一个渴盼成功的人都要珍爱夏天这个成长的季节，从这个意义上讲，夏天的到来总令我激动。多少年来无不如此。

　　二、雨，唰唰唰地下着。

　　雨，唰唰唰地下着。这是夏天的雨，不象春雨那样弥漫四野润物无声，也不象秋雨那样扯天扯地的瓢泼而下。从窗户投射到屋外的灯光的柔波里，夏天的雨丝儿透着些晶莹的亮色整齐地垂落。唰唰唰的雨声强劲而富有节奏，急匆匆的就象正去赶赴约会的情人的脚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今夏的第一场雨，但我听着屋外淅沥的雨声心中总要萌动一种激动的情愫。这样的雨夜，我干脆什么也不做，干脆开一盏橙黄的小灯，干脆拥被而卧，专心致志地谛听这令人心动如水的雨声。古人将雨夜读书和雪夜弈棋称为人生之乐事，而今夜的我却唯愿在雨夜里放逐自己波动不宁、浩渺无垠的思绪。最是这样的雨夜，容易想起秦观《凤栖梧》中的那个句子：“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容易想起孔子的那个名叫渊回的学生——“一箪食，一壶浆，在陋室，曲肱而枕之。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们能这样吗？我们有这样一种安贫乐道的心境吗？夜已深了，我却难以安睡！难以“曲肱而枕之”，只是睁大着眼睛望着屋顶的天花板在出神……
　　常有着一种矛盾逆折的情结纠缠于心。我不知道我现在所从事的事业是否正确，我不知道在这样的道路上我会走出多远，能否获得成功？这样的问题就一直在困绕着我。我曾视艺术为生命，一直过着青灯黄卷、食不甘味的日子。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可我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侥幸成功吗？艺术的道路充满荆棘和艰辛，耕作倾尽心血，收获殊难预料。多的永远是骚动和痛苦，安宁和欢乐则太少太短暂。更何况，比别人多一份明白，也就多了一份忧患；多一份超越也就多了一份寂寞。有时候，我真有一种误入歧途的感觉啊。所以，我真愿意过一种远离艺术的安宁的日子。
　　雨，依然刷刷地下着。夜已深了，它们还没有停的意思。真不知道明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欧阳修说“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么，明天定是一个繁花似锦、风光无限的日子吧。愿所有爱着我为我祝福的人们都在这样一个美好的雨夜“曲肱而枕之”，枕一帘幽梦，枕一袭花香，枕一夜雨声，拥有一枕雨夜最甜美的睡眠……

　　三、我愿意自已过一种远离艺术的安宁日子。

　　我愿意自已过一种远离艺术的安宁日子。真的。为什么读书，为什么学习？事实上读书和学习是一个人走出蒙昧和野蛮，走向文明和开化的途径。但是，一个真正的文明和开化的人对自己的人生及社会现实也就有了一种更为透彻的理解与觉悟。于是，他就有了对人格、尊严、心灵价值等等最能体现人的本质的一些东西的自觉地追求，并在追求的过程中萌生摆脱世俗生活的愿望。孤独、寂寞、痛苦随之而来，漫天而来的唾星和白眼也会将你包围住。理想是轻灵的蝴蝶，但世俗生活却是围裹我们的一层厚重蚕茧啊，“化蝶而飞”是那样的轻灵俊逸，但“破茧而出”的痛苦我们能承受得住吗？郑板桥“人生痛苦识字始”的格言意义正在于此！目睹了那么多人因读书而固守清贫、固守节操、曲高和寡并游离尘世以至迨误苍生的社会悲剧，对自己就有一丝忧虑之感。
　　是的，我一直固执的认为，一个读书的人是幸福的。破书万卷、神交古人，拿高尔基的话来说“读一本好书就是和心灵高尚的人在对话”。读书恢复了我们的感受性，使我们变得敏感，虽然这种敏感常使我们变得忧伤，但我们自己的生命体验却因之而变得丰富精彩，这实在是读书对于我们恩泽啊。可离开书呢，面对那么多的不能尽如人愿的社会现实又无力来改变，我们不就只有徒然的痛苦和无奈的喟叹吗？这样的情形，在当前的这样的一个物欲横流、人格滑坡的时代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我的文风和性格变了。

　　我的文风和性格变了。这是文友王仕国看到发表在《武威日报·钟鼓楼副刊》上的《雷台，雷台》和《未来导报·芳草副刊》上的《文字的韵味》之后，在电话里对我说的。他说：“你文章里原来那种对社会黑暗的咀咒、批判与激愤的文风和话语之中桀傲不逊的个性锋芒与尖锐色彩已荡然无存。不过，这是好事，少了激愤多了平和，少了锋芒也就少了冲动，文章里就有了更多的冷静和理智，也就有了沉着和深度。《雷台，雷台》就特有深度呀。”
　　他还说：“对叙述方式的选择和文章中的情理表露程度更趋圆熟和老练，由直露趋于含蓄，坚锐趋于柔和，哲理趋于情趣。这样就更能曲尽生活的真相。读你的文章我觉得你的性格似乎也变了。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不要再激愤和咀咒了，没有一个因咀咒黑暗而获得光明的……”
　　王仕国，一个老实的文人，擅长文学评论，曾是我的密友。他的电话使我陷入深深的沉思。其实，从去年开始，我就自觉的改变着自己的思考习惯和文章叙述方式。在那些黯淡的日子里，我的一些遭际使我对强权独裁的社会统治有着刻骨的仇恨，再加上那时候鲁迅的一些文章诸如《灯下漫笔》、《无花的蔷薇》等就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所以，涉笔成文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种愤懑和偏激的痕迹，《“侵权”的无奈》、《看客的进化》、《令人忧虑的乡村社会》等杂文就是那时候写成的。后来，我就发现，写此类文章特别累，特别情绪化，有时候文章早已写成了可人却仍是沉浸在写文章时所营造出来的那种情绪和意念之中不能自拔。我简直有点儿后怕了。而且，那时候，我的人际交往也和我的文章一样，路子越来越窄。
　　于是，我将我的眼光平和地投向普通的生活之中：雪地里觅食的几只小麻雀引起我的长久地感动，早春的第一枝春叶令我陷入无穷无尽地遐思，挑着茶叶的异乡女子构起我儿时独走天涯的情愫，课堂上一双双黑葡萄般纯净的眼眸使我觉得心灵肃穆……我就将这些点点滴滴的东西拾掇到我的文章里，就有了现在的这种风格。有时候也慌惑，这毕竟是“嘲风月、弄花草”的没有阳刚之气的小文章呀。宁为小人垢骂，不叫君子鄙薄，不知道，我这样的变化会不会引起朋友们的嘲笑呢？没想到王仕国给了我一个肯定的评价。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自刚”。我永远也不能达到林则徐那样的胸襟与博识。但我愿意关注世间一切普通的人物及细小甚至屑微的物事，出水才见两腿泥，豪华落尽见真淳，普通及屑微的人与物更能带给我更多的体悟与感动。既然不能因咀咒黑暗而获得光明，那就燃起一截小小的蜡烛，为自己的生命照亮。写作就成了拯救我生命和灵魂的唯一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