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诗化的散文

作者:佚名  时间:2005/10/13 21:58:48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4008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者也。”“汪洋辟阖,仪态万方”八个字,确实道出了《庄子》作品的创作特色来。事实上,从文学作品的角度看《庄子》,是很难用一句话来给它下判断,因为庄子本身便是具有文学家或者说是诗人气质的哲学家,《庄子》一书中,从作品的风格、内容、艺术特色等各方面来看,其内涵的丰富性更是让人看不尽,说不尽。正如闻一多在《古典新义》中说:“如果你要的是纯粹的文学,在庄子那素净的说理文的背景上,也有着你看不完的花团锦簇的点缀——断素,零纨,珠光,剑气,鸟语,花香——诗,赋,传奇,小说,种种的原料,尽够你颀赏的,采撷的。”
  《庄子》具有“诗歌的原质”,庄子本人不仅是位哲学家,而且是“真实的诗人”,“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惆怅,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崖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实在连他的哲学都不像寻常那一种矜严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子的东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他的著作,不是抽象的概念演绎或枯燥无味的逻辑推理,而是通过众多具体鲜明生动的意象,从不同侧面加以启示,让人从中悟出作者要阐释的“理”来。我们不妨从《庄子》的首篇《逍遥游》说起,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一连串的道理,却是有关“鲲鹏展翅”的壮丽景观: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列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这是《庄子》中特别为人传诵的一节,它的文字奇纵驰骋,描绘如诗如画,引人入胜。《庄子》中有大量诸如此类的描写,它引领着读者进入艺术美的境界之中,让他们去颀赏,去吟咏,去回味,虽不是诗,却胜于诗。同样,《庄子》第二篇《齐物论》,“详究深妙之哲理,本已极难着笔,而笼罩大篇广漠之空论,不亦难之又难乎”,然而它却能够凭着流水一样的语言,把枯劲之辩思来随文生情,汩汩滔滔依水势而起伏流淌,因此谈理灵活,笔致波峭,行文则显隐缓急各臻其妙。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恕?,而独不闻之??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似圈,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吒者,叫者,譹者,?者,咬着,前者唱于而随着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从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刁刁乎。”
  林希逸注《庄》,以为这是《庄子》文章中的第一妙,并且不止此也,“合古今作者求之,亦无此一段文字”。虽然极力赞美,但不算过分。庄子本是天纵之才,有思想的逻辑,却全没有作文的成规,欹侧旁出,任意挥洒,落笔遂成绝唱。后来韩愈作《画记》,写马一段,略袭此意,却一一是正面著笔,便令人觉得画虎不成。宋刘辰翁评《庄子》此节云:“杂以七八‘者’字,而形与声若不可胜数。”“‘调调’,‘刁刁’,又画中之远景,形容之所不尽也。说了许多窍穴,若无‘调调’‘刁刁’,则树梢之披靡如有遗矣”。而他自作《松声诗序》,摹仿庄子画声手笔,到底望尘莫及。
  即使是那些纯属说理的文字,庄子也尽量采用简洁而整齐的句式,并使之有诗的旋律。又如《齐物论》中的: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
  然而,庄子并不是一个“泛泛的诗人”。庄子的时代是一个产生政治家、军事家的时代,不是产生文学家的时代。诸子各家,纷纷攘攘,各逞其策,各献其术,庄子慧眼勘破,劝人弃智慧而求无智慧,劝人说无为则可以无不为,为处于“夹缝”中的“人间世”找寻一条安身立命之路。这说明庄子是身在江湖,心怀天下,被视为哲学家的庄子,在其貌似“出世”哲学思想的背后隐含着“入世”的人间关怀。这主要是表明庄子无意做一个文学家,与其他诸子并无不同。然而,这种“无意”与其“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的有意碰撞,哲学与文学交织在一起,以文学的形式承载起了哲学的内核。他把个人放在宇宙的生命的秩序里,关怀着天地大化中的人生,他拓宽了视野,所以特别有着精神世界的广大。“天地并与,神明往与”,即与天地同体也,与造化同运也。发之为文,在孔子,是触处皆实理;在庄子,便触处皆幻相。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庄子说:“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之不觉也。”孔子的眼光总放在人间,庄子则已跃进然于山之外,壑之外,取了一个俯瞰的姿态。孔子所以老老实实说“辞达而已”,庄子却必要谬悠其说,荒唐其言,即寓言也,重言也,卮言也。因此给人一种“意出尘外,怪笔生端”的阅读感受。
  首先看〈庄子〉中的寓言。《庄子》中有近200个寓言,并且《庄子》中的寓言代表着中国古代寓言的最高成就。《天下》篇中说道:庄子“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在《寓言》中又说道:“寓言十九,籍外言之”庄子有意识地编造寓言,其中的大量寓言或神话,或由诗子根据说理的需要,进行艺术想象编造出来,并无原型或传说的根据。或者对以前的故事原型加以改造,使之符合庄子说理的需要。庄子寓言的视野最为开阔,所写的对象从天帝到人间,从远古到现在,从帝王将相到各类凡人,甚至肢体残缺的人物,还有动物,植物等,作者不受空间时间的制约,以宇宙成物为直接描写对象,加上其奇特夸张的想象,构成《庄子》寓言的浪漫主义特色。如海鳖和井蛙的对话,庄周与涸辙之鲋、髑髅的对话,均幽默恢谐而蕴含哲理,令人回味不已。此外,庄子的寓言有着独特的“物化”境界。庄子主张“物我合一”,因此物我之间能够统一并达到“物化”的状态。《齐物论》中有“庄周化蝶”的寓言:“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也。此之谓物化。”庄子认为自己达到这种“若化为物”的境界,所以他与惠施在濠梁观鱼时就能够知“鱼之乐”,能够在去楚途中与髑髅对话。这种超现实的幻觉,沟通了人与物、生与死、过去与现在、神与人之间的联系,从而使庄子的寓言有梦幻般的神奇色彩。
  其次,是庄子夸张和神奇想象产生众多的奇景、奇事、奇人,奇物,从而使庄文形成一种奇丽峻峭的艺术风格。鲲鹏展翅时,“其翼若垂天之云”,而且会产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壮丽景象;〈外物〉篇中任公子在会稽山垂钓于东海时,“为大钩世缁,五十辖为饵,”当大鱼上钩时,“牵巨钩,?没而下,骛扬而奋髻,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上述景象,可谓奇丽至极。此外,疱丁解牛,列子御风而行,匠石成风,梓庆削?,吕梁丈夫蹈水,等等无不让人瞠目结舌,又深究其味。
  《庄子》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来构思和叙写,采用“卮言”、“重言”、“寓言”作为作品的主要组成部分。这三言均是有意识进行创作,将抽象的哲理化为人们易知易懂的形象,极大地增强文章的说服力与影响力。他对历史人物形象的重新塑造,使动植物拟人化,将无生命的事物化为有生命能思维的形象,他将人与物,人与天相互沟通,显示其思维的活跃和创造力的深厚。庄子贡献于文学的,是一个卮言日出的世界,而首先在于,这个世界是瞬息万变着的生生不息,庄子之文所以充满了体验生命的智慧和感悟,语言的谲诡,想象的恣纵,“汪洋恣肆以适已”,泼洒的又总是一片快活的文字。
  读《庄子》是一种艺术的享受:这里有诗的语言,画的意境,音乐的旋律,飘动的舞姿。庄子的文笔流畅,有如行云流水,行于当其所当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当其描写物的“动态”时,气势磅礴,有如大江东去,浩浩荡荡,不可遏止;当其描写物的“静态”时,则如枯木,如死灰,寂然无声,杳焉无息。他还善于运用各种修辞手法。大量使用了比喻、夸张、对比、对偶、衬托、铺排等修辞手法,在行文中交错使用,不拘一格,使文章显得变幻莫测,多姿多彩。
  《庄子》的浪漫主义色彩和文字的风格,可以说和楚辞一并开辟了文学中奇幻繁丽的一路。《庄子》仿佛夸父的手杖,它抛出去化作邓林,然而奇迹只有一次,邓林蓊郁一片的枝枝叶叶,却再没有这幻化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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