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农民工子女成新文盲
作者:本报记者 董月玲 时间:2006/11/8 6:45:19 来源:中国青年报转载 人气:905
说到12年办打工子弟学校的体验,易本耀脱口而出三个死:累死、急死、吓死。
“这10来年,很少夜里12点以前睡觉的,有干不完的活;学校经常遭遇搬家、拆迁,被赶来赶去,一下找不着地方,能活活把人急死;生怕出一点点安全事故,时常处于焦虑状态,睡觉都得睁只眼。不出事都取缔你,真出事,还不把你捏死透。”他用河南话说。
行知打工子弟学校是易本耀的妻子李素梅1994年创办的,2003年被审核批准时,改名为北京市海淀区行知实验学校。现在有三个教学点,其中两处未被批准,仍属非法。
喝着浓茶的李素梅仍是犯困,周日下午采访时,她动不动就趴到了桌上,眼皮粘在一块,人要睡着了。
前一阵子,北京市取缔打工子弟学校,提起这事,李素梅有气无力地说:“真觉得累,是硬撑着。”很快,她又抬起头,跟上一句:“只要学生真能走进公办学校,我们的历史使命也就完成了。”
“要不,你干脆给咱自个的孩子办个学校吧。”
“死活也没想到,我会在北京办学校。”李素梅到现在还是这么说。
她是河南息县人,家里穷,兄妹8人,一年到头种庄稼还是吃不饱。李素梅12岁才上小学,因为没学过英语,高考连考三年也没考上,最后当了民办教师。“一个月39块的工资,还经常拿不到”。
上世纪90年代,她的兄弟姐妹全来了北京,最后劝她也来:你一个月最多60块钱,我们在北京卖一天菜,就是好几十块,打工一个月也能挣四五百。李素梅寻思自己是中师文化程度,打一份工应该没问题。
她姐在北京万寿路附近种菜,刚来时李素梅先帮着做饭,河边有个大早市,再进点小百货卖。生活成本低,吃自己种的菜,用大队的电,喝自己挖的井水,住在菜地边上自己搭的窝棚里。“用捡来的旧砖头垒四堵墙,上边盖着塑料布、草帘子,前高后低的那种”。
因交不起赞助费、借读费,菜农和周边打工者的小孩都不上学,白天就在菜地里玩耍。李素梅堂弟的孩子已经9岁了,还一天学没上。附近小学的孩子上学放学,都打菜地边经过,看着人家背着书包来来去去的,小孩眼馋,老缠着大人问:“我咋还不上学哩?”
李素梅说特能理解孩子的心情,她12岁才上小学一年级,比同班同学高出一头,特自卑。她看着周围的小孩,一个个都那么大了,不能读书,整天还在菜地里野,觉得挺心酸。
有一天,堂弟媳突然对李素梅说:“要不,你干脆给咱自个的孩子办个学校吧。”
“我一听吓住了,咱哪能办学?一没校址,二没合法手续呵。”但她哥哥、妹妹们还是把孩子送来了,一共9个。“我们也不指望你把他们教得多好,只要将来回老家上学,能跟上就得”。
很快,妹妹把自己住的20平方米的窝棚腾出一半当教室,一半仍是卧室。捡回来几块水泥板当课桌,椅子是砖头上铺张木板。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1994年9月1日,李素梅的学校开张了。
“真没想到,就这么简陋的教室,小孩却特别喜欢,到点就来,不用爹妈催促。早上7:30分早读,7:20分他们就齐刷刷都进教室了。”李素梅一个人包了全部课程,虽说是在菜地边窝棚里上课,整得跟公办小学的课程一样:一天上7节课,3节语文课,两节数学课,另外还上品德课、自然课或音乐课。上午有20分钟休息,因为没操场,学生就在菜地里活动活动。
“都特别爱学习,一教就会,学完就考。怪认真,考不好,还哭哩。在第一批的9个小孩里,今年还有个考上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呢。”
学费是每月每个孩子交40块钱,地里的菜李素梅可以随便吃,想吃谁家的就吃谁家的。
没过多久,菜地里出了个小学校的消息,不胫而走。“老有人往我这块儿送孩子,主要是河北张北县的菜农,还有河南固始县收破烂的。”到第一学期结束,班上有20来个学生。
学生增加了,二哥又让出自己那间40多平方米的窝棚给李素梅当教室,屋子后边拉道布帘算是卧室。孩子大大小小,参差不齐,李素梅采取复式教学,这边孩子写作业,那边孩子上课。
一个种菜的妇女,跑来一趟又一趟,哀求她:我家孩子都13岁了,该上四年级,不上学,荒废了,你就收了吧。可李素梅没有四年级的学生。“你哪怕下课的时间,抽空教教他也好呵。”
一年后,李素梅班上已有60名学生。
“搬一次家,脱一层皮,搬家都搬怕了。”
一个人招架不住,李素梅把在老家的丈夫易本耀叫来了。
“自己教自己的孩子,家庭私塾,这纯粹是自救。”易本耀见不上学的小孩多,就用白纸写了广告:“外地来京的孩子想上学吗?请到打工子弟学校来!”校名费了他不少劲儿:以前听说过铁路子弟学校、矿山子弟学校,咱是打工的,干脆就叫打工子弟学校吧。
教室由一间窝棚扩大到三间,易本耀从老家带来的一个年轻老师教副课,夫妻俩教主课。他文科底子好,以前在老家时常替李素梅代课。
“就是到这会儿,我也没往办学校上想。可孩子越来越多,咋弄呵?”易本耀讲这样下去不行,一得找到稳定的校舍,二要办合法手续。那会儿,对民办学校的办学条件要求高,比如有固定的校舍,操场有200米的跑道,教师有资质等,他们哪具备。
“等我们达标了,这些孩子早耽误了。”易本耀说。
在菜地边将就了近三年,1997年4月,学校先是向西挪到甄家坟,接着又南移到沙窝的一间木器厂。因为好多学生家长是卖菜的,有三轮车,学校的课桌椅就由他们帮着搬。白天交警不让走,只能夜里运。260多个小孩排队去新学校,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新地方刚上了一上午课,警察就来了,说是非法办学,撵他们走人。
被赶出来的学生,由老师领着,在木器厂门口的马路边、大树底下继续上课。下午学校只好放假,停课一周。易本耀赶紧四处找地方。
一个学生家长帮忙在彰化村找到一排空房,有十四五间,但房租贵,一年要9万。连东西带人又搬过去,这回上了一周课,派出所又来人了,说不准在这办学,要办去别处办。1997年的这个春天,打工子弟学校两周内搬了3次家。
搬家时,易本耀负责找地方,李素梅管搬东西。还是在菜地边上办学时,他们攒了30多根盖房用的檩子,碗口粗,想着将来万一有地儿,盖自己的校舍时用。结果学校被撵来撵去,这30多根檩子,李素梅只好搬来搬去,走哪儿带哪儿。
“搬一次家,脱一层皮,搬家都搬怕了。我跟易本耀说:这学咱不办了!他说不行,不办学生没地儿去。人家把办学当成了事业。”
每回搬家,都要花一笔钱,小搬几万块,大搬得二三十万。“桌椅更新添置、水电改造、房屋维修增建,都是钱呵!”现在的龚村校舍,以前租给沙发厂。易本耀他们花了18万块盖了彩钢活动房当教室,再加上改水改电、粉刷门窗墙壁等,一共花了30万。“光是清垃圾就用掉一万多块,大翻斗车拉走100多车,一车100块,就这人家还不爱拉,还得夜里拉。”
最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一次搬家,是在2004年3月。
回忆起那次遭遇,易本耀摸着自己的秃顶慨叹道:“哎呀!差点跳楼。”
当时有个记者,用摄像机录下了这次搬迁经过。“他说不播出,只是留作资料,等我老了,当作回忆看。我信了,结果啥也没避讳,拍得特生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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