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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
·张爱玲·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
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
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
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
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
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
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人。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
亮。”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
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招了凉。”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
得告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
干吗这么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
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
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
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
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
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
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凤
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龙生
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
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扑嗤
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
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
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
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
睡罢!快焐一焐。”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
双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
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
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
“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
她看家。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没查出个究竟
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
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欠了公帐上
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
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
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做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
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
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
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了身,
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么!”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
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
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粜什么了不得的
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
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
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
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
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
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
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断了
怪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
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
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
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