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美丽的词
作者:不详 时间:2008/9/15 8:30:08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4979
不久,她嫁人了,像乡村里大多数女子一样,嫁给金坛村一户周姓人家。丈夫家里自然没有人念过书,和村里的一些男人一样粗暴,喜欢发脾气,而婆婆比其他人的婆婆更加苛责。但她仍平静地像许许多多勤劳的农妇一样,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家务。在填词的前一刻,她也许还在肮脏不堪的猪圈喂猪,还在深夜的小院中舂谷,还在拂晓微寒的溪边浣衣,还在黄昏的窗边纺纱,还刚刚受到婆婆的虐待、丈夫的责骂。在执着粉笔的那一刻,她才做回自己期望的样子,突然,她只是那个受了委屈,忍着孤单落寞的小女子,抒写着自己的一份愁绪。她不再是谁的媳妇,谁的妻,只是自己。
据《西青散记》记载,她的丈夫、婆婆对待她,是极恶的:“双卿夙有疟疾,体弱,性柔能忍事,即甚闷,色常怡。然一日,双卿舂谷喘,抱忤而立,夫疑其惰,推知仆臼旁,忤压于腰,忍痛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沃之以水,姑大垢,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乃掩之而泣,姑举勺拟之曰:“哭!”乃拭血毕炊。夫以其溢也,禁不与午餐,双卿乃含笑舂谷于旁。”
双卿本来生来体弱多病,又患有疟疾,性格柔弱,常吞声忍气,不发一言,不叹一苦,神色淡定。我猜想,这应是位性情内敛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子,心中的世界往往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多。有一天,她在舂谷喘气不止,便停下来抱着杵,站着休息一下,再准备继续。丈夫从一旁经过,以为她在偷懒,便把她推倒在臼边。杵压在了她身上,但她仍忍着疼痛,继续舂谷。随后她去做饭,粥刚烧到一半,疟疾发作了。炉灶内火非常猛烈,粥溢了出来,双卿就用冷水浇了一下,却被婆婆发现了,大骂不已,揪着她的耳环,说;“你给我出来!”并将双卿的耳朵拉裂了,耳环脱落下来,血流到肩上。双卿不堪其辱,掩面痛哭,婆婆却举起勺子作势要打,威吓道:“哭什么哭!”双卿便停止了哭泣,擦干血迹继续做饭。而丈夫却也认为是双卿做了错事该罚,不许她吃午饭。于是,双卿站着院中舂谷,脸上却含着笑意。
我常常在回味这一缕笑意,该是怎样的神色,是对自身命运若有若无的苦笑,或是对丈夫、婆婆粗陋的一丝鄙薄,还是顿悟人生悲悯世间的一份从容?或者,都有。聪慧如她,知道即使是向着他们分辩也是徒劳的吧!这份才情和颖悟,加在她的身上,偏是无用和拖累之物,如果她也同样粗鄙而俗气,甚至敢指着丈夫、婆婆的鼻子对骂,她的日子或不会凄苦如此。恶人还需恶人磨,而她却,脆弱得像一根芦苇,柔韧,纤细,但只肯佝偻着,弯曲着,却不肯折断那藏着诗歌的心。
也许她早已看透,方显才随意自适,逆来顺受,只在诗词的世界里寻找着自己的桃园和慰藉。她常常在词中呼着自己的名字,“双卿”,“双卿”,仿佛有人低头轻唤怜爱着她,就像怜爱一朵纤小的花。这让我总是觉得心碎,让我想起那些寂寞无助的人,只能用自己的左手抚摸自己的右手,与自己的影子相拥抱,自己安慰自己。双卿有一首《湿罗衣》:
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还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怜)双卿!
我仿佛也透过镜子,看到那张手捻残花,玉容惨淡的双卿,是那样亭亭,廋瘦,小小。
如果没有与史震林等几位书生的相遇,双卿的词就像她的香骨一样,大抵是要湮没了。谁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会有这样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呢?又有谁知道,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竟会落到如此一个小小村落?
一日,编写《西青散记》的史震林与段玉函等几个才子,邂逅了双卿,惊叹于她的美貌和才华,怜惜她凄惨的身世,便与她经常唱和,也曾劝她脱离困境,但双卿却说,“田舍郎虽俗,乃能宛转相怜,何忍厌之,此生不愿识书生面矣!”古代男子是可以有权利休妻的,但妻子却没有权利休夫,无论是怎样的恶夫,她都只能伴他至死,不然便是不贞不洁,这让我想起的白居易的一句诗,“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丈夫若好,就算是自己的福分,而不好,则叹自己的命了,实在是不公。
双卿还有另外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写村庄饷耕之事,用了二十八个“春”字,却无累赘之感,别具一番风韵,实在令人称奇,也可见其才情之高。这实在是让本人,有点无法相信她出身于一不识字的农家。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日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到如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依,递将春你,是依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也写的非常好,尤其是用了二十多个的叠字,可媲美李清照的《声声慢》。无怪乎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评曰,“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更有人称她为“清代李清照”,却有几分理由。而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以及另外一首《摸鱼儿》,都是写给韩西的:
喜初晴,晚(晓)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黄昏后,残热谁(犹)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白秋红无情艳,一朵似侬(还)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
据《西青散记》中说,“邻女韩西,新嫁而归,性颇慧,见双卿独舂汲,恒助之。疟时,坐于床为双卿泣。不识字,然爱双卿书。乞双卿写心经,且教之诵。是时将返其夫家,父母得饯之。召双卿,疟弗能往,韩西亦诸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遗双卿。双卿泣为此词,以淡墨细书芦叶。”韩西算是双卿的闺中女友了,是一位聪慧而善良的新嫁娘,住在双卿的隔壁。她出嫁后回门,看见双卿独自一个人舂米汲水,又体态羸弱,于是就经常上前助她一臂之力。双卿疟疾发作的时候,她痛在心间,独自坐在床边,为双卿抽泣。虽然她不识字,但却喜欢看双卿写的字,并央求双卿为她写一本般若波罗蜜心经,并教她念读。但嫁出去的姑娘,终是要返回夫家的,她要回去了,邀请双卿到她家里吃顿饭算是告别,但不巧的是双卿的病发作了,不能赴宴,她便留下自己的那份给双卿,让双卿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有人对她是关爱的,感动不已,写下了词送给她。即使她不识字,即使她看不懂,她都是双卿真真正正的朋友。
韩西走了,就像曾经照在双卿身上那抹温暖的阳光一样移开了,周遭依旧冰冷,但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再没有人看她写字,听她读词,为她垂泪。对于生的希望,她早已放弃了,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当病痛再次袭来,她迎接死亡,就像接受一个馈赠,像婴儿接受母亲的一个轻吻。
那年,她二十岁。对她而言,这更像是一个比现实美好得多的香梦,至少,她可以睡得如此安稳。
凡人所经历过的或未曾经历过的苦,她都受了,惟愿天下女子再无苦命如双卿者!
正文 吴藻 浣溪纱
吴藻浣溪纱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听秋声。
欲哭不成翻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枉自说聪明。
公元1821的杭州仁和县城,道光皇帝刚刚登基,城根下,两个老媪,正剥蚕豆唠嗑着。一个揣着簸箕,不紧不慢。一个从旁帮手,声音不大,絮絮叨叨。说着,说着,声音停了,其中一位突然清了清嗓子,凑近了另一位的脸,试探地说:“老婆子,你可知道这城里吴员外家里?”那揣着簸箕的老媪立刻顿住了手,说:“知道,怎么不知道?他家绸缎生意做的响当当的,咱们进他屋子,只怕会摸到半夜都摸不出来呢。”
发话的老媪压低声音说:“那你可知道他家那闺女?”揣着簸箕的老媪回答:“当然也知道,听说都二十二的老姑娘了,还没嫁人。听说那小模样长得俊俏,又还习得几个字,仗着她家有钱,父母又宠爱,上门说亲的媒人啊,没哪个不被赶走的。她家眼界高,挑来挑去都挑成愁了。”那帮手又故作神秘地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回可嫁出去啦。”揣着簸箕的老媪惊奇地问:“哪家小子敢要她?”帮手说:“是做五金生意的黄大德。”揣着簸箕的老媪听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总算嫁出去了!就不知道人家可有福消受没有。”
一年后,还是这个仁和县城的墙角,还是这两个老妪,还是在这里絮絮叨叨。一个说:“你听说了黄家的那个媳妇儿,就是吴家的那个老姑娘,嫁了人还天天跟一群书生混在一起吟什么诗,还拜了一个男的做老师,她家大德天天在外面做生意,也不管束管束。”另一个说:“这还不算什么啦,听说她一个女人家,还跟一群大男人去逛窑子,啧啧,黄家娶了这样的媳妇儿,还有什么好说。”
九年之后的仁和县城,场景是一个中户人家的后门口,人物是两个已婚多年的中年妇人,一个依在门口,正和另外一个说着家长里短的一些事儿。依在门柱上的说:“前个儿听说黄家那儿子得了一场急病死了,嫁他的那吴家的女的在湖边上筑了一个宅子,天天念经诵佛去了。”另一个忙接茬:“可不是,不守妇道,成天写什么诗啊、词啊的,又没生下什么一男半女,能做什么?”
这就是我想象中的从世人眼里看待的吴藻的一生,少时才高命蹇,无觅良匹,嫁人后以诗会友,以脱寂寞,丧夫后青灯礼佛,寂寥一生。我常常想,吴藻是在怎样的情景下写出这首词。一盏枯灯,反显得室内更加昏暗,灯明明灭灭的。一素衣妇人,面目尚还秀丽,却流露出与灯一样枯寂的神色,仿佛树叶落尽后的枝干,正在执着一支笔缓缓写着,“一卷离骚一卷经”。
既然想皈依佛门,每日应看只看那些经卷,但在她的枕边还放着一卷《离骚》,她不时拿出来翻阅,虽然已经谙熟在心。每次读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一丝动荡,想起自己的一生是否应该后悔。从她成婚到丧夫,正好十年,这十年来,他从来不懂她,就像她从来不懂他。
本来他们就不是一路的人,她是才压须眉,冰雪聪明的一代才女,而他是只会拨弄算盘算计着如何才能收入更多,让家产更加殷实富足的小商人。她等待的来娶她的,是一个同样才高八斗,貌比潘安的才子,但上天待她太薄,她终究没有遇到,等来的只是他来迎娶她。
他知道自己的夫人家境富裕,更兼才貌双全,是多少男人修了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是多少才子夜夜思慕的佳偶玉人。他也很想珍惜她,爱她。可惜,他发现他完全不懂她,不懂得她的那些诗词,不懂她的愁眉不展。但他至少能够做到一点,就是给她以自己的宽容,容忍她和一些书生吟诗作对,相互赠答,容忍她和他们外出交游,容忍她拜一个叫陈文述的男人为师。
可惜,他只能守候了她十年。十年之后,她才大梦初醒,才知道那时候她的夫君为她遮挡多少风雨,使她能一直在自己的温香里做诗词的好梦。听着雨打芭蕉的秋声,她才渐渐知道那十年自己的多么幸福,但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只有痛苦,难觅知音,所托非人的痛苦。那时她从来没有懂得他的痛苦、承担和包容,甚至也从来没有试图去理解他,懂他。
回首自己过去的十年,她觉得自己欲哭无泪,只能笑,笑自己的傻,笑自己的笨。人人都说自己很聪明,可是只有她自己觉得,他们都说错了,自己其实笨得可以。那个时候,她埋怨他完全不懂得诗文,不懂她写的每一句诗,每天只忙着他的五金生意,全身上下充满了一股铜臭味,是个迂阔的小商人。却不知道,她的那些风花雪月、月下花前的诗词,都是因为他的铜臭味才得以做得长久,而他在外面终日奔波劳顿,是多么劳累,面对多少事情和压力,回到家里还要面对完全不理解他,终日沉醉在自己的诗词世界里的妻子。这样的妻子,也许他是真的无福消受。或者,他娶一个平凡的女子会更加幸福。为什么那时自己就从来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现在的她再感伤也没有用,她真的希望她自己笨一点,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一点。笨一点,她也许就会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样慢慢喜欢上他,爱上自己的丈夫;不多愁善感一点,她现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万般苦乐在心头,懊悔不已。她只有每日诵念经卷,来平和自己的心情,在南湖边守着一大片梅林,与日终老。
那时候,她不懂他。等她想回头的时候,他已不在。
正文 李清照 一剪梅
李清照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个时候的清照,恋爱了。
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这个时候的她,在她最美丽和最快乐的年龄,如花微微露出秀色,似露清清透出亮意。
荷塘里残荷零落,玉簟生凉,显出一派秋意。清照闲来无事,轻轻褪去罗裳,独自驾着一夜兰舟,在池塘里撑开一条水路。当她回来的时候,发现书案上放着一封来信,她欣喜地打开。
此时已经月上西楼,一轮皎洁的满月将银辉洒在小阁楼上,我们的清照依在窗边,展开信笺细细地读着,忽悲忽喜。就像无法阻止落花的凋零,就像无法阻止河水的流淌,清照没有办法不思念明诚。
据伊世珍《琅寰记》中说,“易安结缡末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她和明诚刚刚结婚不久,明诚便远游求学去了,他和她分隔两地,当风结带,望月怀人,各自思念,各自怀愁。她没有办法不想他,她在荷塘游玩以排遣对他的思念。但捧起书信的她,发现原来,那种思念只是刚刚下了她紧缩的眉头,却又涌上了她的心间,更加浓烈。
其实清照的这一生,前半生实在是令人可羡。父亲李格非,是熙宁九年的进士,担任过礼部员外郎、提点京东刑狱等官职,品秩并不算低。她算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和优渥的家庭生活。且看待字闺中的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有一首《点绛唇》,那时的她是多么娇羞可爱: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刚刚蹴罢秋千,玩累了的她站起身来,鬓角挂着汗珠,摇了摇有些酸痛的纤纤玉手。花间的露气还很重,花朵小小地开着,她的罗衫透出微微的香汗。忽然她发现人影闪动,人声传来,偷偷溜出深闺玩耍的她便慌忙溜走。匆忙中不小心划破了袜子,又弄丢了头上的金钗,狼狈不已。但是俏皮的她,刚刚气喘吁吁地怕羞似的跑到门口,却又不打算马上躲进屋里去,而是依在门口,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嗅着门边的青梅。最是那一回眸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时候的她那样无尽娇羞可人。
而她的夫君赵明诚是宋徽宗崇宁年间宰相赵挺之的第三个儿子,宰相之子,当是不弱了。明诚并不像纨绔子弟一样满脑肥肠,而是一位谦谦君子,最喜欢的就是收集金石碑帖。关于两人的姻缘,还有一段传说。据说赵挺之为明诚择妇的时候,明诚梦见一本奇书,但醒来就记得其中的几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明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其实这是几个字谜,挺之听了之后解开谜底说,“言与司合”在一起就是“词”,“安上已脱”就是“女”,“芝芙草拔”就只剩下“之夫”了,连在一起就是“词女之夫”。这个梦不就是说,将来你要做词女之夫了。而后为其聘定清照,果然应验了这个梦,传为一代佳话。
婚后的清照,与博学多才的明诚意趣相投,感情甚笃,如胶似漆。有《减字木兰花》词,做这一段幸福生活的见证: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清晨起来,她买的一枝含苞待放的花,带着清露和朝霞的颜色。她想问他,是花好看,还是人好看,便将这枝花,插在自己的云鬓上,让明诚细细地看。她喜欢和明诚在茶余饭后打个小赌,她仗着自己良好的记忆来猜谜,说某事在某卷书第几页的第几行,如果中了,就可以先饮茶,常常是弄得举杯大笑,茶倾怀中。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明诚还会带着她到相国寺游玩,捧着淘到的金石古玩和一大堆零食回来,一边玩着器具,一边吃着带回来的零食。琴瑟和谐,夫唱妇随,撇开写词不提,这时的她,就是一位沉醉在自己幸福里的小妇人。
若是这段时光可以长驻,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清照大约都愿意像古人那样可以拿着长绳,系住日头。
公元1129年的八月,是清照一生的分隔点,从那一天起,幸福似乎再与她无缘,因为明诚就在这一月里去世。他是多么不愿意离她而去,他还希望能够和她一起猜谜,和她赌气看谁的诗词写得更好,还想执着她的纤手到相国寺去上香。但命运却让他将那双手放开,留她一个人孤单。
从此,清照就是一个人了,无论填词,听曲,焚香,泛舟。
因为战乱,清照一个北人从北方到了南方,身边带着她和他苦心收集的金石、碑帖,书画、和明诚那些的手稿,这些就是她最重要的东西了。她辗转各地,到过越州、台州、温州、衢州,最后到了杭州,这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何其的不容易。旅途的辛劳,她都没有埋怨,最让她心痛的是,她最视若珍宝的东西,那些金石字画失落无几。这是他留给她的东西,每一样物品中都留有他们的欢笑和那些回忆,但就那样烟消云散了。
自来南方以后,很多个夜里,清照就不断的失眠。
在她不熟悉的南方,在没有明诚的南方,她一个人,艰难度日。
雨声是她最怕听的了,尤其是秋天雨打芭蕉的声音。她是那样的敏感而寂寞,这种雨声实在是不适合她听。不知是谁在庭中种下了这棵芭蕉树,一滴滴的雨声,仿佛打在她的心上。一天夜里,她又这样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嘀嗒,嘀嗒,她无法入睡,于是起来,新填了一阕《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但更多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喝几杯淡酒,在满地黄花的窗边,慢慢地守着日落,守着天黑,听着大雁的掠过天空的哀鸣,听着窗外滴滴嗒嗒的雨声,默念着她的新词《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是清照最著名的作品之一,起句连叠十四字,可谓是前所未有。张端义于《贵耳集》中赞曰,“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用《文选》诸赋格。后叠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有此文笔,殆间气也”。此番评语,几乎说尽此词的好处,连用十四叠字难用,用得自然更是难上加难,而且“黑”字在古诗词中,是很少用的韵,而清照竟能用的圆熟,令须眉也为之叹服。
无怪乎有一次,赵明诚不服妻子的才气,想盖过妻子,便用三日三夜之力,写了十五首词,并将妻子的《醉花阴》也抄录其中,让朋友评价。朋友们点评了半天,最后指着一首词说,只有这首词写的最好了。赵明诚一看,原来就是妻子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从此以后,明诚叹服了对自己的妻子的才学,甘拜下风。
那个曾经偶尔说不服气的人也不在了,清照再也不言“人比黄花瘦”了,如今憔悴,怕是连黄花也早已不堪比。她只默默地,沉静地,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像所有被悲伤侵蚀成空的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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