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杂得:从鲁迅说开来
作者:边城不浪 时间:2005/10/17 18:24:19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1486
一、幽默的顽童
鲁迅在中国,大致有两种面貌,一种是官方阐释范围内的也就在老百姓中广为流传的“三家说”,另一种是精英式的五经注释的解读,左中右们都可以说得头头是道,把鲁迅拉拢到自己这一边。但无论观者是接受哪种阐释鲁迅的方法,大多承认鲁迅是个金刚怒目的“战士”,这算是左中右们难得的共识;当然,战斗的对象为何,解释权是不由鲁迅说了算的。林语堂说: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把鲁迅描绘成一个须发皆张的躁狂症患者,也符合不少人心中的想象。论者大多有意无意忽略了鲁迅的“顽童”一面,这个形象不仅可以从鲁迅文章里读出,在不少鲁迅同时代人的回忆文章里也可略窥一斑。
战士和顽童并不排斥。陈丹青别有慧眼,说鲁迅“好看好玩”,的确如此。虽然是肩扛住黑暗的闸门,做的是千秋大业,但笔下那股历经沧桑的顽皮劲却是遮掩不住。鲁迅的幽默感之丰富辛辣,在中国现代作家中不做第二人想。钱钟书也是冷嘲的大家,但他总是忍不住要抖机灵劲,其笑话妙喻之密集,硬生生把一部长篇小说拉扯成了一部妙语词典。幽默感不能肆意宣泄,得讲究个适可而止。林语堂,“幽默”的口号倒是喊得震天响,但在创作实践上却像个跛脚鸭,遗憾得很。
这也正是鲁迅身上的吊诡之处,“幽默”对他而言只是技术手段,是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气质,所以不愿多谈。但这个看起来不屑“幽默”的人却写出了《论他妈的》、《在钟楼上》、《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等等妙趣横生的文章。我之所以喜欢鲁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鲁迅从不板着脸说道理,读他的文章常常让我忍俊不禁。看看那些回忆鲁迅生活的文章,但凡没有政治负担的,大多提到鲁迅的幽默心性,诙谐百出。如果鲁迅活在今天而不写文章,相信也可以成为阿城那样语惊四座的地道侃爷了。
对于敌手,鲁迅的幽默中隐含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天上地下,似乎没有什么是鲁迅不敢拿来开玩笑的,写出《我看鲁迅》的王朔同志,其实自己文章也很有些鲁迅的味道,只不过王朔的语言更油滑一点,态度更玩世不恭而已。与鲁迅打笔仗的同时代诸位仁兄,那攻击鲁迅的文章拿出来一看,大多枯燥乏味,连最容易出彩的人身攻击都搞得无甚意思,和鲁迅不是一个重量级,难怪三招两式就被人挑下马来。
二、绍兴城
古今中外的作家里,像鲁迅这样明火执仗非议故乡的实在太少,瞧瞧他咬牙切齿的叙述: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琐记》)。但在另外一些时刻,他又显得如此温情脉脉: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朝花夕拾小引》)。
童年和故乡,本是一个作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资源。童年生活对人未来发展的影响不容置疑,君不见美国的连环杀人狂们都是在支离破碎的家庭里,在虐待与冷漠之中茁壮成长,欲不成为极端的反社会分子亦可得乎?细腻的心思决定了敏感的童年,鲁迅的家庭是从小康之家坠入困顿,天天见到的就是那些喜欢在背后戳脊梁骨的邻居乡里,连带着整座城市都成为这位未来文豪的伤心地。这种对身边人的绝望与不屑,在往后的岁月中打磨得棱角分明,最终上升为本体论意义上的虚无。但回忆是有选择性的,鲁迅逝世前写下的几篇怀人文章,还有他计划要写的《母亲》等等随笔,仿佛是回到了《朝花夕拾》的年代,抛弃了一贯的讽刺与冷嘲,又开始在记忆的迷宫里寻找故乡,寻找过去。大限已到,兜兜转转之后还是要回到原点。
绍兴城是鲁迅作品里的符号。这里带给鲁迅的悲哀与欢喜,在作品里成为中国人共同的喜怒哀乐。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鲁迅功成名就以后,却与绍兴割袍断义,东奔西走也不愿回乡去享受一下幼年白眼相加同乡的前倨后恭,这是大爱折射出的大恨。《朝花夕拾》是鲁迅给自己的交代,或者说是一次难得的妥协:时光流逝,留在记忆里的泪水渐渐淡漠,苦痛也慢慢消磨了,而与一般人无二的欢趣童稚场景却在记忆里复苏,于是在作品里挤出一丝小心翼翼的微笑--“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是鲁迅自己心甘情愿。
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敏感字眼啊。
三、语文课本里的鲁迅
鲁迅的文章是中学语文课本的重镇,论入选文章数量之多,稳居现当代作家一把手。在我的记忆里,中学课本里的鲁迅文章选篇似乎是“别有怀抱”的:《友邦惊诧论》和《拿来主义》阐明了鲁迅对帝国主义的态度,《jinianliuhezhenjun》和《为了忘却的纪念》自然是控诉军阀统治和国民党政权的,《狂人日记》和《药》是向封建社会开炮的,《一件小事》主题光明正大,教学生如何做人的同时,顺便宣传一下社会底层人民的善良无私,还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社戏》则彰显出鲁迅的亲和人间气,如此安排真可谓是“详略得当”。从这些文章一路学下来,鲁迅是何党何派的同志,那也就不问可知了。
其实入选文章的指向性强倒也罢了,毕竟那也是鲁迅的亲笔,要命一点的是课本上的阐释和老师们的解说。大多数学生,除非书香门第出身幼功深厚的,都是借语文课本这项窗口来窥向所谓“文学”的大门,而鲁迅的形象之为何,自然也是老师说了算--这是没有办法的,祖国的花朵们为了应付考试已经焦头烂额,管你鲁迅是哪根葱哪颗蒜?
于是经过课本和官方阐释的合谋,鲁迅的形象在每一个学生心中树立起来:三家说、硬骨头、控诉了、揭露了、批判了、说明了、连胡子都要刺人……这些阐释成为学生们和鲁迅之间的一道屏障,这里面自主意识强一点、对文学有些兴趣的,也许在以后发现鲁迅并不是那么回事;叛逆心理强一点的,自然对这座神台上的权威不以为然,甚至逢鲁必批;另有一些人看着这些文章已经对偶像五体投地,自发的顶礼膜拜,偶尔把鲁迅当成武器使用,还蛮称手;而大多数人,则是感觉这位作家不太好亲近,文章似乎也很苦涩,还有一点落后于时代,但大伙儿都说他是文豪呢,于是敬而远之。
对于鲁迅的误解,就从这里开始。借用安波托·艾柯喜欢用的一个概念,语文课本对鲁迅的解读可谓是彻头彻尾的“过度诠释”,而毫无创造性、带有鲜明意识形态色彩的“过度诠释”再往前跨上一步,就成了扭曲真相。到了互联网时代,这种对鲁迅的误解通过最现代最平民化的传媒手段开始江河泛滥,究其根源,兴许就藏在家中那本泛黄的语文课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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