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朴园形象及其悲剧价值探寻

作者:不详  时间:2006/2/17 12:38:32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4089
  周朴园是《雷雨》中的重要人物,从他一“诞生”,就引发了众多的评议。在过了半个多世纪的今天,随着社会时代的演进,我们是否也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与理解呢?我以为是的。
  以往对周朴园形象分析的普遍看法是:周朴园作为脱胎于封建阶级的中国第一代资产阶级,天生带有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两重性;周朴园是一个由封建地主转化而成的资本家,他残忍、冷酷、自私、贪婪而又虚伪。但这只是从社会学角度、以阶级的观点来分析周朴园,触及的只是周朴园的表象,并且是把周朴园框定在人民的对立面这一特定的格局中来考察,并未顾及作为“人”的周朴园的全部。
  作家创作作品时的思想情绪,往往会渗透到作品、尤其是作品中的人物身上,那么,作为曹禺笔下的一个人物,周朴园身上渗透了曹禺的多少思想情绪?曹禺对这个人物的塑造是否有着自己的明确定位?
  曹禺,出生于没落的旧军官家庭,那里终日弥散着烧鸦片的烟雾,永远是下午的昏暗郁闷,专制的父亲、废人一样的哥哥……这样的生活场景,在日后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曹禺心中,注定激起强烈的厌弃与诅咒,也确立了曹禺剧作总主题的基本格调。1934年,作者说:“那个时候,我是想反抗,因限于旧社会的昏暗,腐恶,我不甘模棱地活下去,所以我才拿起笔,《雷雨》是我的第一声呻吟,或许是一声呼喊。”(《曹禺选集》后记)在《(雷雨)序》中,作者说有的人追问此剧是否是“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写到了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打动我,我在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毁谤着中国家庭和社会……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从作者创作的本意来看,他要发泄的是愤懑,而塑造的是人物形象,也并非要树起一个批判对象。
  周朴园这个人物的性格是复杂的,性格中的几个方面,有时处于矛盾对立的状态中。表面看来,在家庭中他是一个封建暴君,十分重视自己家庭的“秩序”和自己在家庭中君临一切的地位。他专横独断、惟我独尊,“他的意见就是法律”,强迫蘩漪喝药的场面较典型地表现了这一点。他的语气开始低而缓,接着高声,最后到严厉,并冷峻地说:“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他自认为“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他内心要维护的是整个家庭,要使这个家庭有秩序。而蘩漪的不驯服不服从,他是不能忍受的。但据此就下结论,说他是专制暴君,则不全面了。他冷酷外表掩饰下的内心也仍有慈善的一面。当蘩漪跑到四凤家在外面淋得一身湿时,周朴园叫她上楼,蘩漪一动不动,面对蘩漪的倔强与反抗,周朴园只有无奈而无威严,“君临一切”更荡然无存了。此外,在第一幕中对周萍的耐心教导,第四幕中对周冲的悉心关怀,也都有为父者的慈爱融合其中。
  在《雷雨》中最能体现周朴园性格复杂性的应该是与鲁侍萍的冲突。以往论述认为,此冲突把周朴园残忍、冷酷、自私、贪婪而又虚伪的性格全部暴露出来了:他深深怀念已死的侍萍,打听他的坟墓,说侍萍是“贤惠、规矩”的小姐;可一旦认出侍萍后,,立刻翻脸不认人,恐吓、哄骗,最后企图用金钱收买……这是从私生活领域揭露了周朴园的丑恶灵魂,是周朴园内心世界最充分的展示。但可惜的是,这是只看到他性格变化的结果,而没有深入分析变化的原因。结合他和侍萍之间的恩怨,我们更应该从周朴园性格的发展中来剖析这个人物。
  《雷雨》表现的是中国社会急剧变化的时代,其间经历了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一方面先进的知识分子对现实极为不满,希望引进外国科技以改变中国落后现状;另一方面,顽固封建势力又疯狂压制资本主义发展,抵制新思想,其间充满血与火的较量。周朴园就生活在这样动荡的时代,他曾经像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追求个性解放,追求个人理想。他到德国留学时,较早接触到资本主义的文明,这从他嘲笑周冲的话中可以看出:“你(周冲)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潮要彻底的多。”可见,周朴园曾经也有过对先进思想的执著的追求,我们似乎也可以从周冲的天真、纯朴中看到周朴园当年的踪影,父子之间在这一点上似乎也有一定的相通之处。
  “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的一个春梦”,“他爱的只是爱,一个抽象的观念。”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对周冲来说,一个美丽的梦境破灭了,一个青春的时代死亡了。而三十年前周朴园对侍萍的爱未始不似周冲对四凤的爱,但他那时毕竟是个“少不更事”的少爷,社会与家庭都不能使其爱的梦境有实现的可能。所以,当他遗弃了侍萍,也就埋葬了自己的青春。
  在同侍萍相认前后,如果细细剖析周朴园的情态变化,仍可以看出他内心世界的矛盾。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心理是由本能冲动、认知过程与良知三大部分组,成的,本能冲动也叫下意识或潜意识,认知过程指人按现实原则满足本能要求的活动,良知主要体现于社会伦理道德活动,是对本能冲动的压抑。”(《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在周朴园的内心中,本能与良知在发生剧烈的冲撞。从他保留侍萍的相片、保留三十多年前陈旧的家具以及穿旧雨衣和熟记侍萍的生日、夏季关窗等习惯中可以看出,在周朴园的潜意识深处,他的确没有忘掉侍萍,因为在他的一生中,侍萍曾令他青春焕发,让他体味到了被一个女人真爱的全部温柔。
  在侍萍撕掉支票后,有这样一个细节:
  周朴园:刚才我叫账房汇一笔钱到济南去,他们弄清楚了没有?
  仆人:您说寄给济南一个,一个姓鲁的,是么?
  如果从虚伪的角度和赤裸裸的金钱交易来解释周朴园这一举动,恐怕不能成立:一切都已结束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第二幕中周朴园说:“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这是从潜意识中发出来的,并无半点虚假的成分。
  当然,曹禺后来解释道:“因为两次婚姻的不如意,周朴园对侍萍的思恋、怀念变成了他后半生自欺欺人,经常咀嚼的一种感情,这既可填补他那丑恶空虚的心灵,又可显示他的多情、高贵。”(曹禺谈《雷雨》)可在《<雷雨>序》中却说是“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同一作者,相隔几十年的两段“独白”何以反差如此巨大?
  那大概是艺术以外的原因了。
  周朴园最终迫使周萍认母时说:
  “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我在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妈叹气),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
  这是他心底发出的忏悔,是感情的真实流露,而决非虚伪。可他为什么在侍萍暗示了自己的身份前后,却又如此表现呢:
  周朴园:(惊愕)梅花?
  鲁侍萍: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宇,还有一件,
  周朴园:(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周朴园: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侍萍: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
  周朴园: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照片又望鲁妈)
  鲁侍萍: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在这里,周朴园的内心在剧烈地震动,本能和良知在互相交织着。本能要求他认侍萍,但理智又否定了这一决定。因为他一旦认了侍萍,他个人的地位、名誉、家长制的权威就要失去。在他看来,过去失去的太多,心灵的创伤太大,他不想失去“来之不易”的已有的一切。这是他专制的封建意识在头脑中作怪,以“虚伪”冠之是不确切的。如果他真是薄情寡义,那么,反复看侍萍的照片、寄钱给一位姓鲁的、叫周萍认母,岂非多余?
  一般认为《雷雨》中写周朴园与侍萍的冲突是从私生活的角度揭露周朴园的丑恶灵魂,而周朴园与鲁大海之间的冲突,则是从社会角度揭露周朴园的反动阶级的本性。这仍然是从政治批判的角度剖析周朴园。人的意识是一个绵延不断流动的整体,是一条无底的、无岸的河流。如果不从流动着的整体看人物性格,而选择某一点,则无法窥其全貌。在前面已经讲过,周朴园在年轻时对西方民主、自由有过大胆执著的追求,他能冲破家庭阻力和侍萍同居,无疑是向封建大家庭宣战,但“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这黑暗的坑。”(《〈雷雨〉序》)他自认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可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他动摇了,失败了。赶走侍萍,难道没有一点伤痛、没有一丝彷徨吗?
  周朴园的可悲之处是他不敢向压抑、摧残他的社会挑战,而是妥协退让,与他们同流合污。鲁迅说过:“中国文明不过是大小的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鲁迅《灯下漫笔》)中国的封建统治者在扼杀新生力量的同时,又在不断物色新的奴才,一代一代承续下去。周朴园就是这黑暗制度下炮制出来的产物,他把他个人的不满、所受的压抑,三十年后又倾泄到无辜者身上。面对矿上的罢工工人,他勾结军警开枪镇压;在家庭中,他专横跋扈,对侍萍恐吓哄骗,对鲁大海冷嘲热讽……他性格已经扭曲变异了。当然,曹禺并没有将周朴园的性格推向某个极端,而是将他归于伪善,且仍然还要为他分辨出刹那间幻出的一点真诚颜色这也是这个人物形象丰满的原因罢。
  在《雷雨》中,我们不要忘掉夏天这一特定的场景对人物形象的作用。夏天,色彩斑斓,富于梦幻与奇想;夏天又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酷热逼走人的理智,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一切都要如电般燃烧,如雷般轰响,中间没有一条折衷的路。剧中的人物,内心始终如夏雨前的天空,郁闷、烦躁。周朴园的性格更如夏雨般变幻莫测、反复无常。年轻时的追求与向往,年老时的孤苦与寂寞,对他来说,如烟如梦。如果说周朴园内心深处渗透着一种隐忍以行的人生哲学,一切变幻都是隐藏在内心深处,那么,蘩漪则是外向型的暴露。蘩漪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的白热、短促,追求、向往,情感、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这火花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
  从周朴园的悲剧人生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可怕的、强大的封建势力在怎样地压抑着正常的人性发展。《雷雨》中所有人物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则称它为‘命运’,近代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雷雨〉序》)当我们在指责周朴园的家长专制时,那么周朴园的理想的破灭又是谁造成的呢?
  一切的焦点是统治中国人的封建意识,应该向它开火,直到焚烧干净,因为它已渗入到中国人的骨髓之中了。周朴园的悲剧人生让我们明白了反封建任务的艰巨性。“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鲁迅《灯下漫笔》)。

文章评论

共有 0位用户发表了评论 查看完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