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座山
作者:南京市江宁高级中学 张小兵 时间:2006/5/9 13:12:44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3105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好像沉到了海底,似有千斤重压向我逼迫而来,自责、内疚、痛苦、彷徨……千万条感情的钢锯切割着我的神经!一时间父亲的形象在我的眼前萦绕、跳跃,逐渐放大,最终清晰,成了一座山。
父亲是村子里有名的庄稼把式,泥土般黝黑的脸盘,田垄般瘦削的身躯,沟壑般粗糙的大手便是最好的证据。分田到户以来,家里一直是八亩地,父亲从壮年种到中年,又从中年种到如今的老年,一种便是三十年。每次回家我都劝父亲丢掉一些地,不要在庄稼里耗费了整个人生。可他却始终不肯,他说看到庄稼心里有莫名的舒畅,而且还能挣点钱减轻我们的负担。每讲到这里时父亲的眼神是那么的执著,神情又是那么的严肃。
种田是父亲的宗教,我清楚地知道,是一茬一茬的庄稼支撑了我、支撑了爸爸、支撑了我们这个贫苦的人家。上小学时,家里没有挂钟,但我从来没有迟过到,父亲便是没有齿轮的闹钟。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父亲便在拾掇他的劳动工具,只要听到门“吱嘎”一声,我便知道父亲已经到田里开始一天的劳作,而我便可以起床做上学前的准备了。父亲的插秧技术是他一辈子的骄傲,儿时,只要一有空暇,他便燃起香烟对我们讲授他的“插秧经”,至今还能记得他总结出来的一套“秘诀”:上身弓来下身马,弯腰垂膝稳扎打;大指捏秧中指插,用力均匀讲方法;左右看齐分行距,前后三颗码一码;轻重有数不费力,快慢称心如打蜡。八十年代初期,村里有插秧比赛的习俗,每逢秧苗翠绿,田地灌溉扒犁已定的时候,每个生产队便开始了这种简单而颇有趣味的活动。比赛分两个程序进行,首先是每个参赛选手喝下三海碗米酒,然后再进行比赛。许多人还没有比赛便喝醉了,倒在田埂上。每到这个时候,父亲便开始了他的表演,三碗米酒下肚,他不摇不摆,穿上他每年此时才舍得穿的白色“的确良”衬衫,一路洋洋洒洒,圈圈点点,变戏法似的插过去,快、齐、稳自不必说,更令人敬佩的是“裤腿不沾泥,衬衫不起点”(村长的话)。这一切如今已经成了父亲的人生经典。
父亲爱庄稼,但不是一个庄稼的奴隶。他在庄稼的宗教里膜拜,还在现实的潮流中奋力前行。父亲是村里较早的“生意人”,当人们还在“两点一线”地忙碌在家和田地之间的时候,父亲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经营——“收费旧”的经历几乎伴随着父亲到现在。每天,父亲忙完农活,便骑上他的“长征牌”自行车走千家串万户,吆喝着“有费旧的卖”。父亲为人厚道,从不在称上玩花样,因此大家都愿意把费旧卖给他,挨到午饭时,好心的人家还会给他碗饭吃。父亲谈到这些总是面带自豪地对我说“好人有好报,看你厚道不厚道”。父亲的每天回来会把当天的经历讲给我们听,有两块钱的收入自是开心,要是能挣上五块钱,他肯定会给我们带回一些零食。看到我们开心地欢呼时,父亲也会露出他难得的笑脸。后来,父亲发展了他经营的规模,由自行车拉改为用三轮车运送。然而好景不长,干的人多了自然就没了什么赚头,父亲曾经看好的行当也就成了真正的补贴家用的小打小敲。我上大学那一年,有人劝父亲办个纺织加工厂,可是父亲没有答应,因为父亲要支付我的学费。
父亲是一个总在苦日子里寻找“甜蜜”的人,他的心愿就是住楼房,装电话,看彩电,儿子考大学,全家人健康幸福。从祖父到爷爷,再到爸爸的青年时代,我家是标准的贫农。三间破败的草房便是全家人所有的财产,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儿时的我经常羡慕邻居家的青砖瓦房,墙体笔直,屋檐高挑,把我们家低矮的泥坯草房踩在了脚下。农村人贫富的呈现方式似乎很直观,房子便是最好的证据。最贫穷的人家住草房,草房里还分土坯还是砖墙;富裕一点的住瓦房,瓦房里分红砖还是青砖,是水泥大梁还是杉木大梁;最富裕,也就是最幸福的标志是住楼房,楼房里分是“二底二楼”(下面两间上面两间)还是“三底二楼”,“三底三楼”还是“四底三楼”。
印象中似乎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年春节,亲戚们照例串门喝酒,酒席间一位叔叔碰塌了堂屋隔墙的一角,便引来了一阵议论。亲戚们对我家的情形很同情,舅舅说:“只可怜了孩子,这个样子将来怎么讨媳妇啊?”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这一句话打骨子里刺激了他。从此他便“活络”了许多,还发誓要造一个“四底三楼”的房子给大家瞧瞧,这才有了他种田以外的第二职业——收费旧。父亲杂乱的胡子里并没有多少曲折的故事,有的只是他以固定的姿势往返在村头巷尾的身影,有的只是他在收费旧的路上跳进河里洗澡避暑的模样……记得小时侯我特别欣赏爸爸高超的捆扎技术,三绕两绕一大堆费旧便服服贴贴地缩成一小块,回忆起这样的情景,总令我莫名地兴奋,可用尽一切的形容词也没有说清楚自己的感觉,上初中时老师让我们说说日常生活中“庖丁解牛”的例子,这时我的脑海里蓦地冒出父亲捆扎费旧的情景。是啊,父亲的技术是酸甜苦辣的结晶,是汗水与心血的胎儿!他耗去了青春的肌体,用粗糙的双手、皱纹的面盘、佝偻的身躯换来了农村人向往的“四底三楼”。父亲最爱指着桐油漆过的屋梁,幸福而甜蜜地给我们讲述他简单而且重复了无数遍的“发家史”,不知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感到过心烦,反而每次都有新的感动!
父亲兄弟姊妹九个,极度的贫困让他失去了升初中的机会,小学念到五年级便辍学了。可在我的眼里,父亲曾经一定是个好学生。珠算是他的绝活,无论多么复杂的计算,只要他“噼里啪啦”地在算盘上一过,便有了准确的结果。最令我羡慕的还有父亲的一手好字,端正而有“体式”,美观而流畅。父亲没能上学深造,于是我便成了他所有的希望,他说他有一个梦想,就是我将来能考上大学,做一个有学问的人。记忆中只要是我上学需要的东西,他一定及时买到,甚至是价格甚高的古典书籍。在那个上学不如种地的时代,(升学率极低)我的同龄人大多学手艺挣钱去了,中途辍学是常有的事。初三升学考试我发挥不理想,没有考上县中,失去了读高中的信心,便把打算学木匠的想法告诉了父亲。那一天父亲的脸色很难看,没有说一句话,卧室里的灯也破天荒地开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还在噩梦中煎熬时,父亲就将我从床上拖起,一声不吭地拉着我来到他劳作的稻田边,让我跟他下地拔水草。稻叶从我稚嫩的腿上划过,留下钻心的疼痛,不一会儿,我便感觉到腰酸背疼,有坚持不下去的感觉。太阳爬上树梢时,父亲让我匆匆吃完早饭便和他上路收费旧。一路上他吆喝着,收拾着肮脏的费旧,汗水、污渍弄得他浑身没有一块“净土”。中午,我已经累得吃不消,腿发软,眼前直冒金星,饥饿、口渴、燥热一齐向我袭来。父亲并没有休息的意思,还是在乡间吆喝,他说乘现在热大家都在家才有生意,太阳不辣的时候大家已经下地了。一直熬到下午知了不再叫唤时,父亲才从袋子里拿出母亲烙的饼子,干涩的饼子没有开水喝真是难以下咽……三天后,我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辛劳,有了继续上学的念头。父亲似乎没有觉察到我微妙的神情,第七天便将我领到一个木匠师傅家,行完拜师礼我便开始了“木匠生涯”。师父并没有教我如何做凳子打桌子,而是让我沿着他划的墨线劈木头,头一天晚饭时我便双手颤抖,无法拿筷子吃饭了,夜里睡觉时感觉筋骨疼痛……第十天师父还让我劈斧子,他说:“木匠要有十年功,手艺才能到精通。”夜里,我躺在床上,抚摸着肿胀的双手,脑海里满是父亲疲惫的身影、失望的眼神和师父的那句话,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后来,我还是坚持上了高中,有了这段经历的我似乎更加明白了学习为什么,学习过程中最需要的是什么。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亲笑了,笑得很甜蜜。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父亲是个教育家,是他让我重新燃起求知的欲望,是他让我获得了深造的机会!
我知道,父亲并不幸福,上面有年迈的外公、爷爷、奶奶要赡养,下面有我,还有哑巴的哥哥要抚养。母亲操持家务,没有办法养这样一个家,父亲是全家的大梁。2002年的那个夏天是我无法忘怀的日子,我碰到了人生难以抉择的难题——为了事业、爱情,我必须离开家乡,可我怎能割舍得下像山一样矗立,又像山一样沉重的父亲?!我心虚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居然坚持要我离开家乡,做自己喜欢和想做的事。我知道,那是个多么艰难的决定啊,他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如今,我在异乡的城市里寻找着自己的梦,站在三尺讲坛上播撒着思想的种子,每当开课成功时,每当获得表彰时,每当思想成为铅字时……我的脑海里首先闪现的总是父亲的身影。父亲依然在家乡的土地上劳作,更令我震撼地是他居然以六十岁的年龄去干三四十岁的人才干的“小工”活。接到母亲的电话,我的心碎了,无法承受父亲这样沉重的爱,也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母亲说,父亲让她不要告诉我,怕影响我的工作,他这样做是为了挣点钱给三个老人养老送终,给哑巴的儿子交养老保险,也为我减轻负担。我在电话里让母亲坚决要父亲放弃“小工”挣钱的做法,一切艰难困苦由儿子承担!
父亲是座山,是儿子一辈子也爬不完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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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评论。愿我们成为语文教学的知音。我没有QQ号,也从不聊天,绝大多数时间用在教书、阅读、写作。也没有什么特长,只是比较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