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心燃烧了一百年

作者:谢冕  时间:2006/9/1 18:47:57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3724
  世纪之星陨落了,陨落在世纪终结的前夜。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她整整燃烧了一百年!能够像她这样,以不竭的热情在自己拥有的一角天空,默默地放射自己的光和热,温暖着、滋润着人们的心灵,教他们如何爱如何为弱小者和善良者出心力,既不宏大、亦不卑微,一百年不间断、以一以贯之的从容和平淡,燃烧自己、烛照世间的人,在这一百年中,即使不是仅见,恐怕也是极为罕见的。 
  冰心是世纪的同龄人,也是世纪的见证人。清王朝覆灭时,她是少年;五四新文化运动时,她是青年;整个中年时期在离乱和忧患中度过。在动荡和苦难中,她造就了成熟的人生。饱经忧患的她,极大地延长了中年期。她似乎在向世人昭示:人的生命有多大的承受力,坚强地活着,体验那超乎想象的苦难并战胜它。坚持着,从充满噩梦的昨日,直至舒展开放的今日。在这世纪钟声即将敲响之时,她把这个世纪悲喜交加的漫长的暗夜带走了,而留给我们一个新世纪的熹微的最初一线光明。 
  在冰心的文学世界里,大海和母亲是支持这个文学世界全部丰富性的两个基本意象。冰心世界中的母亲的意象,是包容在大海这个大的意象之中的。她曾在诗中向造物者祈求,倘若生命中只有一次“极乐的片刻”,那么,她的愿望便是:“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春水》一○五)清明月夜下的万顷碧波,荡漾着一叶扁舟,舟中是母亲,母亲怀中是我。这种安详、和谐、宁静的氛围,原是冰心的心境、情境、诗境的具形化。她一生都在用爱心关爱众生。她把爱心推及了世间的万事万物,她祈愿一切受难者有福。 
  在冰心的诗中,我、母亲、大海是三位一体的。人类各式各样的爱中,母爱最纯真,也最伟大。母亲对儿女之爱无须特意表现,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子女对于母亲之爱的怀想与礼赞也如此。这是排斥了一切势利考虑之后的无私、无邪、无欲的高贵情感。冰心从母爱出发,推己及人一片婉转女儿心,传达的是人间的万种柔情。 
  大海的博大涵容,它的宽广胸襟可以装下世间万有,一切的苦厄、欢愉和忧思。它静如明镜,动有狂澜。在它万顷碧波、一览无际的宁静中,包蕴着震天撼地的伟力。它的激情也是内蕴的,却是夜以继日、无日无时地起伏涌动,或人的生命之树常青!诚然,这位昔日的南国闺秀,有着一颗晶莹柔婉的女儿心,对母亲、对兄弟、对友人、对弱者。而大海的博大、雄健、恒久,却从另一面托出了这位世纪老人的高远和伟大。 
  在年序上,冰心是世纪的同龄人。在文学的经历上,冰心则是五四新文学的同龄人。冰心说过,是五四运动那“强烈的时代思潮把我卷出了狭小的家庭和教会学校的门槛,使我由模糊而慢慢地看出了在我周围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中的种种问题。这里面有血有泪,有凌辱和呻吟,压迫和呼唤。”(《从“五四”到“四五”》)冰心称这股新文化运动的思潮是“电光后的一声惊雷”,把她“震”上了写作的道。冰心自述,她的创作活动始于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后她开始在《晨报副刊》用白话文写作。第一次发表小说《两个家庭》始用冰心这个笔名。她的写作活动一直延伸到二十世纪末。所以,她不仅是中国新文学的同龄人,而且是中国新文学的一部活历史。冰心的整个创作活动无疑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一个缩影。她也是五四精神的集中体现者。 
  五四运动出现了一批狂飙突进的猛将,如陈独秀、胡适、钱玄同、蔡元培、李大钊、鲁迅和周作人等。这些人站在时代的前列,高举文化批判的旗帜,面对中国系统而顽固的旧文化和旧礼教,指出它阻碍时代前进的保守性,以惊电迅雷的气势进行扫荡,从而开辟出一条通往光明的新路。他们的勇气和激情,产生于中国内忧外患的现实,产生于现实中的污垢和血腥。他们是登高一呼从者如云的英雄式的人物。他们的胆略和气魄,至今尚使我们为之气壮!这些先行者,他们给中国社会送来一剂疗救病症的“药”,这药是治“心”的,是“醒魂药”。他们承继了前人奋斗的遗产,这里有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的遗产。但他们推出的新文化和新文学,却是他们的前人所未曾造出的成功。 
  冰心不是这类英雄式的人物,她更“平常”。但她响应了和参与了这种英雄业绩的创造和建设。她和五四那一代人有一种共同的性格,那就是反抗和批判。他们同样是新时代和新潮流的推动者。他们共同完成了中国二十世纪伟大的精神革命。伟大的五四精神其实质在对旧文化和旧礼教的抗争。但五四并非一味地“破坏”,它有鲜明的建设精神;五四也并非一味地“激烈”,它的本质是温情的和人性的。这些本质在那些猛将身上,是隐藏着的潜伏着的,而在另一类“非猛将”如冰心这样的人身上,则成为一种非常明显确定的品质。 
  这是充满幻想和想象力的一代人。他们从中国悠久的传统中走来,而又不满并质疑那一切。但在他们的创造中却又融进了、并更新了其中有益的养分。他们未曾因批判和反抗而造成文化的“断裂”,相反,他们更生了中国文化,他们使自己成为中国最丰富和最有创造力的一代人。 
  这个让人景仰的队伍中,走着我们的冰心先生。她是最先觉悟的那些女性中的一位。她接受中国传统的熏陶,她又接受了教会和美国式的教育,中西、古今文化的交汇和融合,在她那里造出了奇迹。她起步于“问题小说”的写作,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中坚,她的创作服膺于“为人生”的理想;她受泰戈尔的启发,首创“随感式”的无题小诗,发起和倡导了中国新诗史的“小诗运动”;她用通讯的方式写散文,她的《寄小读者》开辟了散文的新天地,一种崭新的抒情文体在她的笔下诞生;冰心还是新文学中的儿童文学的元老式的人物,她是儿童文学的热情的支持者和实践者。 
  冰心毕生都在这样辛勤地创造着,直到生命的晚景,她都没有放下她所钟情的手中的笔。而且愈到晚年,她性格中潜藏的刚烈之气愈为显扬。身在郊野,不忘天下,正气凛然,疾恶如仇。所作短文如《万般皆上品》、《无士则如何》等,竟有匕首般的犀利!让人不敢相信这些文章竟出自年近百岁的老人之手! 
  斗换星移,岁月不居,冰心走完她的百年人生长途,离我们去了。但她在我们的心目中始终是一颗不倦地燃烧着的星,这颗星已燃烧了一百年!她留给我们的是一种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高雅、文采、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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