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天姥吟留别》意象的双重心解
作者:羊刚 时间:2006/9/3 8:57:44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3860
两者都似凿凿有理,但又都有“难圆”之处,“美梦说”,与我们阅读体验殊有不合。且不说那弥漫全篇梦境的清冷氛围,就是诗人想象之物也并不都让人迷恋,像“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哪有美丽辉煌可言?再看诗人如何醒来:“恍惊起而长嗟”,受惊而起,哪像是美梦的况味?前人论及此节,也多含糊其辞。《唐宋诗醇》云:“中间梦境迷离,不过词意伟怪耳。胡应麟以为‘无首无尾,窈冥昏默’,是真不可以说梦也”。(转引自浙江教育出版社95.5版《唐诗汇评本》P666)再则,执着地坚持此说,很难令人信服地理顺诗作最后一段三组句子的关系。“恶梦说”,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但细细一辨又似乎存在一个大悖论。李白此诗,尽管题为“留别”而只是借题发挥,自抒怀抱,但毕竟是给送行朋友的作品,他总要告诉朋友,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去。如果“游山”是场恶梦,那么,李白难道要告诉朋友,我要“须行即骑访名山”,——游名山是场恶梦——我还要游山?
两种解释真是扞格不通的吗?未必。我们注意到,论者双方都认为诗人长安三年的仕途经历是不如意的:玄宗赏识的只是诗人的才华,对他的政治理想却不屑一顾,又因其性格傲岸,加上高力士等人 的挑拔,李白已“自知不为亲近所容,益骜放不自修”(《新唐书》),终于在一年之后便被排挤离开了长安。李白为此心中充满了郁闷之气。而且双方都试图联系李白的这段经历,解说本诗的主旨,只是由于对“梦”的性质的歧解,在梦境与现实的关系上作出了不同的判断,简示如下:
反衬 隐喻
理想之梦————→仕途经历←————可怕之梦
莫非两者有相通之处?我以为然。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心理包含三个部分,即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意识处于表层,是指一个人所直接感知到的内容。它是人的有目的的、自觉的心理活动,可以用语言表达,并受社会道德的约束。前意识处于中层,是指那些此刻并不在意个人的意识之中但可以通过集中注意力或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回忆起来得过去的经验。前意识的功能主要是在意识和无意识之间从事警戒,阻止无意识本能欲望进入意识之中。无意识是一种本能——主要是性本能——冲动,它毫无理性,是“一团混沌”;它处于大脑的底层,是一个庞大的领域。这一部分个人是意识不到的,但它却能影响人的行为。意识与无意识是相互对立的;意识压抑无意识本能冲动,使之只能得到伪装的、象征满足;而无意识则是心理活动的基本动力,暗中支配意识。意识是清醒的、理性的,但又是无力的;无意识是混乱的、盲目的,但却是广阔有力、起决定作用的,是决定人的行为和愿望的内在动力。借鉴这种理论,试先把李白写作心理分为显性意识(相当于弗氏所谓“意识”)和潜隐意识(相当于“前意识”和“无意识”)两个层面,进而分析该诗的意象。
从诗题“留别”可知,李白在显性意识的层面是想描绘出一个梦幻之境、理想之境、自由之境,与朋友潇洒地告别的,这样的假设还是有理由的,许思园先生这么评价李白,“太白心魄无时无刻不在向超越灵境飞越,旺盛无比之生命力不断鼓动着彼向无限追寻”。“太白内心之祈向不同于儒家,不同于道家,不同于佛家,但此祈向不但鲜明而且炽烈。在意大利复兴后期,英国伊丽莎白时代,18世纪末19世纪初浪漫思潮极盛之时,此种内心祈向实所习见,甚至更为充实,但在中国两千年诗坛表现此内心祈向者仅太白一人而已。(许思园《中西文化回眸》 华师大出版社97.12版,P106、P105)。诗作的前半篇寻梦、登山的描述也映证了这一点。闻说“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即神思飞动,性情何等率真!“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心绪何等急切!“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步态何等潇洒!“千容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瞑”,寻访何等痴迷!但是,一旦要正面写仙宫,诗人长安三年失败的隐痛被触发了,“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景色壮丽,异彩缤纷,然这样的盛会本不属于他啊,正如诗人在他的《梁甫吟》中所描写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此念一转,潜隐意识由隐而显,诗人便“恍惊起而长嗟”,但他也许还并不自觉,于是失落之感溢于言表,最后一段的三组议论、抒情句潜隐意识中夹杂显性意识,显性意识中又包孕着潜隐意识,使得三组句子似乎充满矛盾,不可方物。《老生常谈》云:“出梦时,用‘忽魂悸以魄动’四句,似亦可以收煞得住,试想若不再足‘世间行乐’二句,非但喝题不醒,抑亦尚欠圆满。”(转引《唐诗汇评本》,浙教社版P666) 它是怎么“喝题”的呢?表面上李白取低姿态,美梦易逝,不如纵情山水,其深层含义却是功名富贵之梦乃可怕之梦,不如与之彻底决绝,去追求心灵的自由。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这是决绝的具体举动,但从诗人的创作来说,它还只是外部诱因,只是要扣题而已。揭示其内部动因的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安能”意味着曾经“摧眉折腰”,显然,长安三年追求功名富贵而付出沉重代价的经历,只给诗人带来郁闷,也许诗人最初还不想说得那么直白,但行文至此,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作者心中块垒就不得消解,这就是所谓的“尚欠圆满”。乔象钟先生说这是“天外飞来之笔,点亮了全诗的主题”,大概也是这么推断的。
综上所述,李白在理智的层面,要写一个理想的梦境,以此反衬现实的不如人意,来表示对现实的藐视与超越,而在写作过程中,尤其写到游仙之时,长安三年仕途失败的生活,又自觉不自觉地折光投射到所写的梦境之中,使之蒙上了一层“可怕”的色彩。质言之,“天姥之梦”有双重意象,这两重意象由诗人显性意识和潜隐意识的显隐而构成,又在“傲然卓立,不事权贵”,“超越现实,追求心灵的无限自由”之上得到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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