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行(外一篇)

作者:张一弘  时间:2006/10/13 13:01:26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832
  夏历五月之初,作家张石山之父三周年祭,我因回乡祭奠。虽只短短一天的行程,却勾连起我内心深处潜伏多年的对乡村乡情的诸多感念,遂记之。
  三周年考
  在民间,人死后三周年的祭奠仪式是极隆重的。人们甚至从后辈在对待这一仪式的规模、态度,来断定活着的人是否对死去的人心怀追念和孝道的厚薄;而操持祭奠大事的后人,一般也要从这一礼仪中,尽力炫示自己的如今的尊荣和对先人、乡邻的超越。于是,在这里应外合的激荡之下,一般人家对这关乎自家在村里邻人眼中体面和尊严的“大事”,都是要倾了人财物力而尽力操持的。
  三周年这一民情风俗在我们那里由来已久,至今不辍。渐渐地,我还发现,在中国广袤的农村,从北方到南方,许多地方都保留着这一传统。人死后为什么要过三周年呢?为什么是三周年而不是二或四周年呢?我于是有所留意起来。
  《论语》记载,孔子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这话是孔子说的,但是不是就是孔子创立的呢?好像不是。因为这句话是孔子答他的学生宰我问时说的。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期可已矣。”这就说明,有“三年之丧”在先,孔子之说在后。
  胡适在他的《中国哲学史》中,曾认为“三年之丧”是出于孔子的创制。但他后来根据傅斯年的考证,于《说儒》中,又认为是殷朝时已有这样的风俗。这似乎印证了我的疑惑。但不然,紧接着,郭沫若撰了《论儒家的发生》一文,言词颇犀利地反驳否定了胡适之说,并又将“三年之丧”的“始作俑者”归于孔子。
  胡、傅、郭三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是兼容古今、并蓄中西、治论严谨的学问大家,其所考证应各有依凭,只是或许囿于所见路径的不同,才有以上龃龉。不过,三人中郭沫若在考古、历史、古文字方面成就最高,郭说应更准确,此其一;其二,儒家于国民,浸霪两千多年,被广为认同,才能绵亘至今,舍此,任是其他何种力量都无法达于斯境。所以,吾从郭。
  当然,孔子所谓“三年之丧”,是要人停了手中的“活计”守孝三年以报父母养育之恩的。但正如宰我所质问的——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所以,人们就逐渐以“隆重”的“三周年”来取代了,这样既守了儒家的孝道,又不使活着的人太过为难。也算是民间的智慧吧!
  我还依稀听得有另一种说法——所以有三周年之礼仪,乃是由于人死后因了对人世间的种种牵挂,“灵魂”是不能立刻消散的。赖以附载灵魂的躯体既已不在,灵魂就只好漂泊。以三年为限,或许是灵魂已将最后的精气消耗殆尽,无力继续停留;或许是“灵魂”对人世间的种种欢乐也罢悲苦也罢感到莫可奈何,也便只好安息,死去的人才算真正入土为安了。
  我所谓“考”者,并未溯本清源,提出更新的、更有力的论据,因而有拾人牙慧之嫌。但又想到牛顿不也说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成就了他自己吗?这样一想,才稍觉心安理得。不管怎样,此次乡村之行归来后,我多方求索,厘清了缠绕心头多年的一个疑问。此益一也!
  谒藏山
  石山兄长之父的三周年祭,自有村里族人的操持,我们这些离家在外的人既不懂乡规,人家也不指望且不愿我们劳累。这“我们”中,有大著其名的报告文学作家赵瑜、有省作协大型刊物《黄河》的主编张发、副主编谢泳、刘淳等等;有阳泉市文联的两位主席侯讵望和李银苟。此辈人物皆大名鼎鼎,在文学艺术的领域内各有千秋造诣,我忝列其中,也算有所荣幸了。
  回来之前,张石山早有安排,由市文联和我出面,陪省里的作家们到藏山游转半日,中午赶回村里吃过“宴席”,行毕祭祀之仪,即可离开了。
  正合我意。藏山离我们乡村不过十余里,可我只在十二岁那年四月逢藏山庙会之时,与村里的伙伴们徒步走山,去过一次,隐约对其地形概貌有些印象,至于内中的文化内涵,是全然没有知觉的。后来我少小离家,于今已近二十年,心中对家乡这样的一所名山,虽一直耿耿挂念于怀,却总是未曾实现前往拜谒之愿。今能成行,相偕的又尽皆文人大家,不亦乐乎?此益二也!
  藏山在我们县域之内,是绝然独尊其大的历史文化和自然胜境之所在。这景致有龙凤松、藏孤洞、天地根(女性之阴)、饮马池、梳洗楼、南天门、夕落晚照等十大景点可览。山翠水明,风景幽丽,沁人心脾。但更重要的,是具有两千年传承的文化内涵。
  此处本名盂山(盂县之名山),因藏匿了遭佞臣屠岸贾灭族的晋国附马赵朔之遗腹子赵武而得名。“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后来,赵朔门客程婴和公孙杵臼“谋取他人婴儿”设计,以公孙杵臼和“他人婴儿”之死骗过屠岸贾,程婴与赵武“俱匿山中”十五载。十五年后,赵武在韩厥的帮助下成了晋国上卿,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诛杀了屠岸贾九族,报了血海深仇。而程婴为践与公孙杵臼的约定,也自刎而死。这在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赵世家》中有详尽记载。三家分晋后,赵武还成了赵国国君。
  到了元朝,有名纪君祥者,将之改编成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将屠岸贾搜孤改成要杀普天下所有与赵孤同龄的婴儿,并将公孙杵臼买他人之子换孤演绎成亲子换孤,杀身成仁。表现了两位门客忠义千秋并救万民于水火的儒家道德品行和风范,千百年来为人所感动。
  再后来,到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伏尔泰也将中国的这一历史改编为《中国孤儿》。两年前,美国又演出了“中国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复仇故事——《赵氏孤儿》。”这几年,《赵氏孤儿》又频频被搬上舞台,越剧版、话剧版、豫剧版、京剧版乃至电视剧,竞先上演。有人甚至将《赵氏孤儿》与莎翁的《哈姆雷特》相提并论。
  可见,这藏山所蕴含的价值确乎非同小可了。应当说,这是我家乡在文化的和历史上的双重自豪。更直白些说,藏山存在的文化价值是儒家的节义、忠诚、献身,而非复仇之类。这在藏山入口处牌坊上“浩气长存”四个大字,已昭显出人心之所向。
  然而这些年来,人们去藏山焚香朝拜、赶庙集会,只是向着藏山神祠中供奉的藏山大王赵武去了,赵武已不知何时变幻为神,既能延香火,启福祉;又能旱时洒甘霖,涝时治水患,春种秋丰收,出入保平安,总之无所而不能。相反,程婴、公孙杵臼、韩厥等人虽然忠肝义胆,感天动地,却无论在藏山的建制还是存在的意义上,都成为了赵武的陪衬了。想来,民众对皇权与神权的膜拜,依然是高于一切的。本该光大的忠义信诺等主题气脉是渐渐地被人淡忘了。
  恰巧,归来不久,又看到山西作家韩振远先生所著的《山西古祠堂》一书,书中对藏山的文化基因和目今的价值流变,作了系统的扫描和几与我同声相和的质疑。诚哉斯言!我以为韩先生的慨叹是准确而到位的。
  娱乐草台班
  既是隆而又重的三周年大事,族兄石山是不能有所参差的。前一天晚上,在村里开映了两场电影,祭祀当日,又请了娱乐班来吹打。
  这娱乐班,大都是原县晋剧团的人。剧团解散后,这些人便各各分散开来,但闲来技痒,十里八村的红白之事又需要他们来吹奏,一合计,就凑成了个小团体。娱乐班一般有男女五六人,平时各在自家,有了活计,彼此一联系,就到齐了,也就是临时凑合的草台班子。娱乐班,是雅称,俗称是吹鼓手或门下,但他们是忌讳吹鼓手这样的叫法的,认为是对他们的不尊重。所谓门下,也是过去延续下来的,以前吹鼓手们到别人家吹打,是没有让其进主家大门的规矩的,只在门外抹个泥火,一干人围定了就行,这种叫法其实也不抬举他们,不知怎么,他们却认可。
  石山兄长之父三周年,这属白喜事,村里一向有红白喜事之说,嫁娶当然是红喜事;人高寿而逝或三周年,虽素服白衣,亦是喜事。一般,我们那里办红事,是不请娱乐班的,只在白事时才请动他们。而白事有新丧与周年之类,对娱乐班来说,这白事之分亦是不怎么在意的,他们的职责是吹拉弹唱,按主家事先的要求渲染气氛,主家的悲喜他们是熟视无睹了。
  既是县剧团的人,就有十八般武艺。刚才还着戏装,舞水袖,咿咿呀呀地婉转着戏腔,转过眼来,就是时尚的歌舞表演了。舞是自学的舞,歌是旧时的歌,唱的人多是三十岁左右的媳妇,她们且颇有几分闯荡江湖的泼辣和姿色,水平虽不怎样,却并不显粗俗。在以前,我一直认为这样的歌舞是不登大雅的雕虫小技,甚而还有些龌龊,但现今,许是心态的转换吧,我发现其中自有存在的价值。
  巧的是,村里又有一家老人刚刚过世的人家当日发丧,比这边的场景就多了些悲戚。过去看时,正逢娱乐班在演奏民乐。我当下就被这声音触动了。
  憋足了劲先将唢呐一吹,凄婉悠长的音调顷刻之间撞碎了人的心肺,跟孝子大恸的悲声似的;接着有人操起笙,呜呜呜呜地配进来,声调起落迂回,西惶哀痛,凄凄惨惨戚戚的气氛瞬间便笼罩了乡村;然后操槌的人,将鼓击的天花乱坠,密如狂风骤雨沙场征战,疏似寒塘雁影雪落无声;再有青锣乘虚而入,当当的,有时是换气的音符,有时像剧烈运动后的喘吸。
  唢呐声、笙声、鼓声、锣声,并及孝子的哭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浪浪卷过来,山村小庄就沉浸在一片哽咽中了。
  这样的场景我经见过多次,逐渐感到这类草台班子在乡村有着不可小视的魅力。除了在白事中寄托活着的人对死者的哀思,兼而还是村乡里的文化使者。在我幼时,村里演一场电影,方圆数里的人都是要郑重其事的赶着去看的,回来后且要津津有味地叙述演绎一段时日。要是有富庶人家大办丧事,几乎全村的人都要停了手中的营生,围拢来,观看着并喋喋不休地品头论足。后来,年轻人背井离乡去都市里追寻更繁盛多彩的生活,乡村就日益衰败了。剩下的人家,也有无孔不入的电视传媒甚或电脑,文化生活较过去自然大为丰裕。如今围在四周的,不过是些妇孺孩童了。
  但相信,这样的娱乐草台班子,是不应在乡村绝迹的。文化功用既渐消褪,对先人的追思和哀悼还要永续。
  我的村庄宅院
  中午与省市的各位文人作家推杯换盏,吃过了村里别具风味的宴席,被讵望主席一声招呼,上得车来,顺着村路向里,行过三里地,便是我幼时生活的小村了。
  时值正午,村里人都在午休。放眼处起伏的山峦尽是青绿的树影草木,在这青翠的环护之中,安详地座落着我的村庄。很久以前,文人们就发出了近乡情怯的感慨,彼时的我,确乎是近乡情怯的了。
  我是多么地熟悉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啊!放学后,与同伴们铲野菜、拾柴火、捡蘑菇、刨红薯、挖水渠……当然也有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池塘戏水弄蜻蜓的童年乐趣。村庄对面的一所庙院便是我儿时的学校,一眼乍看过去,好像经过了修葺,就是在这里,启蒙了我的心智。我身上既流淌着村庄的血液,村庄处处也有着他曾经的子民的身影。
  然而自我随母亲及兄妹来到父亲所在的煤城从而离开村庄后,我是很少回来的。尽管这里是我真正的故乡,是养育了我的土地,我却总也找不到情感上的依凭。少时母亲以一介妇女持家的艰辛总是萦绕在我的心中,所谓民风淳朴乡情厚道之类的描述我是从未感知过的,山民自有山民的狡黠诡诈和诬赖。也许,对故乡的眷恋是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宿命,而能否认同这里的乡情人意,却不可强求。
  想回来看看,却总有所彷徨;想碰到少时的族邻,又不知见到了会不会显得局促。乡音虽在,物是人非,易于感时伤事的我,心态确是复杂而矛盾的。
  市文联的李主席不住口地称赞着村庄的风水之类,就来到我的老宅庭院前。院落是整齐的四合院建制,房屋久无人居,栉风沐雨,虽还不至于破败,却也老态龙种;院门紧锁着,透过门缝向里张望,院内杂草丛生,遮掩了这里曾经的人气。时光,就在这不经意间,不着痕迹地抹去了一个人所有曾经的幸与不幸,所有的欢笑和哀愁。
  夏日的山脉尽管漫延着一绿千里的活力和生命,可是我的村庄,我的宅院,是日渐不可抗拒地衰败了。青壮后辈们一茬一茬地从这里走出去,找寻他们内心深处萌动的梦。尽管找寻的不无艰难,走时却是决然,毅然,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淘剩下的,便是老弱病残了。我的村庄呵!
  数几人轻轻感叹一回,就转身离去了。乘了车子,继续向里行进,仅几分钟便来到讵望主席的村庄老宅。依然是,几人在院外青石铺成的村街上站了站,随意谈论着。我的内心里涌动着别样的情愫,独自在一旁,默默地想,在这不经意的话语中,埋藏着多少儿时的梦想和企盼呢?又隐含着多少当下存在的焦虑、窘迫和困惑呢?
  乙酉之夏
  于阳泉碧霄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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