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悲歌
作者:李元洛 时间:2007/5/25 11:22:38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3002
绍兴十四年也即公元一一四四年,年方弱冠的陆游和他的表妹唐琬成婚。一方少年才俊,诗情横溢,一方饱读诗书,秀外慧中;一方是绝世伟丈夫,一方为绝代好女子,何况他们原本青梅竹马,又复亲上加亲,从爱情的性爱、伦理之爱与审美之爱的三层次而言,他们本应该是天地间的绝配,是真正的所谓“天作之合”。然而,他们不是生逢自由开放的现代,而是礼教森严的宋代,唐琬没有得到陆游母亲的欢心,被棒打鸳鸯而终告离婚。这一桩个人的哀史与痛史,最早见之于陆游之后不久南阳人陈鹄的《耆旧续闻》。此书记载汴京故实及宋室南渡后名人言行甚多,其中就说“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并且记叙了陆游离婚后不久在沈园与唐琬邂逅,唐琬“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陆游悲怅交集,写了有名的《钗头凤》一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虽然语焉不详,但我们仍然要感谢他为这一悲剧写出了最早而可信的剧情提要。陆游之后数十年,周密在《齐东野语》中记载得更为具体详细:“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至此,剧情提要已丰富为故事梗概。不过,比周密大四十多岁的诗人刘克庄在他的《后村诗话》中,却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令人分外怆然伤感的信息:陆游的老师是诗人曾几,曾几的孙子又受学于陆游。对陆游的《沈园二首》,刘克庄“旧读此诗,不解其意,后见曾温伯言其详”,“其详”的内容之一,就是没有他人所述的遣致酒肴互通心曲的细节,而是“一日通家于沈氏园,坐间目成而已”。也就是囿于封建礼法,他们根本无法像现代人一样交谈致意,只能眉目传情,只好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陆游十八岁时认识曾几,自称学诗从认识曾几的那一年算起,删定旧作成《剑南诗稿》,第一卷第一首便是《别曾学士》,诗集中多次追述从曾学诗的经过,八十四岁那年还梦见曾几,《梦曾文清公》诗中就有“晨鸡底事惊残梦,一夕清谈恨未终”之句,而诗集中也有赠其孙曾温伯之诗。曾几祖孙对陆游知之甚详也甚深,曾温伯所言,当得之于祖父和父亲的说辞,乃第一手材料,十分可信。“曾温伯言其详”,如此如此,更符合特定时代特定人物的规定情境,也平添了这一悲剧的凄怆色彩,可惜刘克庄限于诗话形式,同时也未能超前预见后人的好奇心态与求索心理,故记录得十分简略,语焉而不详。如果是我,就会对曾温伯实行人钉人式的贴身采访,并且一一记录在案,写出详尽的对话录或访问记,让后世的读者一代代接力般地把卷捧读。
绍兴的沈园,我多年前来瞻拜过一次,写有《钗头凤》一文以记其事。不久前一个秋日的午后,接过八百年前陆游递过来的诗柬与请帖,我又一次远从湘楚而至,旧地再游,重读那至性至情缠绵悱恻的往事,重温作者那刻骨铭心读者感怀不已的诗篇。
一跨进沈园的门槛,恍兮惚兮,我便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的南宋。园中有一泓宋代的池塘,沿岸杨柳依依,枝条垂拂,它们是想从水中捞起遥远的往事和丽人的倩影吗?园内枫叶流丹?叶已黄,红的仍然是她的心血黄的仍然是他的哀伤吗?题写《钗头凤》的那堵粉墙呢?世事沧桑,在陆游题壁之后,沈园多次易主,先变成了许氏园,后又成了汪氏的宅第。据陈鹄记载,淳熙间他弱冠之年来游会稽许氏园,看到壁间有陆放翁的题词,笔势飘逸,而数十年间“寺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护之,今不复有矣”。陆游与唐琬相见于沈园并题壁,是在绍兴二十一年(一一五一)春天,陆游时年二十七岁。“淳熙”,是宋孝宗的年号,从一一七四年至一一八九年,此题诗之壁犹在。陆游六十五岁回到山阴故里,六十八岁来游沈园,时在一一九二年,他写了一首七律,为《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枫叶如丹?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从诗中看来,题词之壁四十年后就已非故物而成“坏壁”了,而陈鹄当时就说“今不复有矣”,我又到哪里去寻觅那原壁啊原壁,去摩挲顶礼放翁龙飞凤舞的手泽呢?不过,历史已非当年的原版,后人却可以复制,今日沈园正南的围墙边,新筑了一道断垣,其上以草书与行书分别刻有陆游与唐琬的《钗头凤》词,每阕寥寥六十个字:
红酥手,黄糆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真是令人黯然神伤的悲怆奏鸣曲,苦恋二重唱!据说这一截断墙,是用园中出土的宋代砖石砌成的,难怪那些砖石无一不老态龙钟,极具沧桑之感,然而,在其上再版的,在我心中呜咽轰响的,在中国诗史中永恒如星座的,却是虽然写于八百年前但却永远年轻的青春之歌!
风雨如磐的封建时代,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乱点鸳鸯谱而造成的悲剧太多太多,即使是当今之世,因种种原因而所嫁非偶所娶非俦的也不在少数,正如老托尔斯泰在其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许是中外一理吧,明人黎举在《金城记》里移情于物而发奇想,他主张梅花娶海棠,柳橙娶樱桃。清人张潮在《幽梦影》里却表示不同意见,认为清高的梅只宜去聘问梨花,而海棠最好嫁给杏花,樱桃呢?她的上选对象莫过荔枝。而写《鸳鸯牒》的程羽文则由物而人,并且自充红娘,他一相情愿地把历史上有名人物的既定配对重新打乱,务求英雄美女才子佳人们琴瑟和谐,各得其所。才士不遇,红颜薄命,该是天地间最令当事人抚膺断肠而令旁观者扼腕长叹的吧?人生自是有情痴,生命中总要有一点痴,生命才有所寄托,何况陆游是一个大痴之人?他痴于诗,“三日无诗自怪衰”而“八十年间万首诗”,这一自白就是证明;他痴于国事,梁启超《读陆放翁集》说“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和“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这一他白就是写照;他也痴于初恋,痴于爱情。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而且唐琬在写下《钗头凤》之后不久即更加郁郁寡欢而辞世,恩爱的鸳鸯成了啼血的杜鹃,原本美好的婚姻短短两年即告离散,虽然美若朝霞却迅如闪电,陆游怎么会不人生长恨水长东地沥血而歌呢?
陆游怀抱恢复中原的雄图壮志,但不能见容更不能见用于机心深险蝇营狗苟的当道。他东漂西泊,屈居下僚,国事天下事占据了整个身心,往日的爱情与创痛深埋在他的心底,犹如一坛陈年的苦酒,他不愿意去轻易启封,但有时也仍然不免触景生情,不足为外人道地自斟自饮。陆游的舅舅中有一位名叫唐意,唐琬即是唐意之女,故里在湖北江陵。唐意避难江陵山中贫病交加而逝,唐琬才不远千里投奔山阴陆家。陆游四十六岁入蜀,途经唐琬的故乡江陵,他“谒后土祠”,“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并赋《重阳》一诗以寄近愁远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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