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悲歌

作者:李元洛  时间:2007/5/25 11:22:38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3033
  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 
  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寄寓在此诗中的隐情,只有深入地了解陆游的爱情悲剧及有关情事,才能领略。这首诗写“折得黄花”,诗人竟为之“断肠”,并只好“痛饮”消愁,如果不是深悲巨痛,何以至此?《剑南诗稿》中写菊花的诗,许多都与陆游、唐琬的爱情有关,如“秋花莫插鬓,虽好也凄凉;采菊还扌妥 却,空余满袖香”(《采菊》)即是。最明显的是《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绝,这两首诗写于淳熙十四年(一一八七),陆游于浙江严州军州事任上,时年六十三岁: 
  采得黄花作锦囊,曲屏深幌?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晚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简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陆游十九岁与唐琬燕尔新婚,曾经采菊花为枕,并作《菊枕诗》传诵一时,那是多么其甘若醴其甜如蜜的回忆!四十三年后于秋日偶然采菊为枕,却早已物是而人非了。此诗咏菊而实为咏人,我们已无法请陆游向我们细说当年菊花枕的甜蜜故事与旖旎风光了,那本来是不能强求他公诸于世的个人隐私,而那首“颇传人”的题菊枕的少作,也未能流传于后世,如同一颗明珠在众人的传赏中突然失踪 ,使我们今天仍然不胜惋惜。但是,他的回想之情,凄然之感,断肠之痛,刻骨之悲,至今仍定格在上述两首诗中,令我每一讽诵,均不胜低回。而今日的一般读者,大都只知陆游写于沈园的那些追怀之作,而少知上述三首绝句。殊不知这些作品,正是多年前沈园词作最早的后浪,又是不久后沈园诗作最早的潮头。 
  在地方小吏的位置上沉浮,在西南从戎九年后于东南继续飘荡,在六十五岁那年,陆游终于回到故乡山阴鉴湖边的三山定居,直至八十六岁去世。此地距城内不远,时间是更行更远,空间则愈走愈近,比起以前在东南的福建与西南的巴蜀,现在他与沈园之间几乎是“零距离”了。他每次前去城垣,总不免到禹迹寺登高临眺,或往沈园追昔抚今。强自尘封的悲怆的岁月一经开启,感情的强自压抑的闸门一经打开,除了也许已经失传的之外,我们听到的是更多的也是至死而不衰的沈园悲歌。前面引述的七律《枫叶初丹?叶黄》,就是他六十八岁时的作品,而最为人所熟知的,该是庆元五年(一一九九)他七十五岁时所作的《沈园二首》了: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病骨未为山下土,尚寻遗墨话兴亡”,是北宋李邦直题《江干初雪图》的名句,陆游在作品中曾多次化用,此诗亦复如此,虽然一咏家国,一叹私情,却同样感人;而“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则是曹植《洛神赋》中对洛水之神的绝妙形容,陆游用来赞美唐琬,也是情深一往。在这两首诗中,那抚今追昔之感,至死不渝之情,海枯石烂之意,你即使是铁石心肠,也该会为之心动。你如果本来就是一个多情种子,除了凌云的豪气,也有似水的柔情,那就定然会轻抚陆游的双肩,和他同声一哭了。沈园内有一泓较大的宋代池塘,还有一处其状为葫芦的葫芦池,相传池边桥畔即是陆游与唐琬的邂逅之处。我在柳岸池旁久久地徘徊寻觅,绿柳丹枫今日仍在临水自鉴,但不论是在岸上或是在水中,却再也看不到唐琬翩若惊鸿的身影,只有陆游的歌声不绝如缕,穿过八百年的悠悠岁月隐隐传来,将我的心弦弹奏并敲痛。 
  前人对陆游的《沈园二首》评价很高,但我以为清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说得最好:“无此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其实,不仅是《沈园二首》,陆游在之后的相关作品,同样动人情肠,时间,真是一剂特效或长效的治疗心灵创伤的良药吗?至少对于陆游它是失效的。有的人也重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年华的老大也会逐渐淡薄,有如年深月久而褪色的黑白照片,但陆游的这一番痴情却老而愈烈,与他的生命相始终,好似陈年的醇酒,时间越长越为香洌。嘉泰元年(一二○一)他七十七岁时作《禹寺》一诗:“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不久之后,他又有“禹寺荒残钟鼓在,我来又见物华新。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之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陆游八十一岁,他再一次梦到沈园,作《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早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次年,陆游又写了《城南一首》:“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时隔一年,他在八十三岁时作的七律《禹词》中,再一次叹息:“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上述三首绝句,均以沈园为中心,二为记梦,是“梦文学”中的佳构;一为记实,与记梦之作相映相照。三首诗念兹在兹,如同晚岁回首华年,仍然是年轻时悲剧的晚歌与挽歌。我真要感谢沈园当年的主人,他是出于同享自然福泽的良好愿望呢,还是睦邻友好于乡里?本来是私家花园,却在春天对外开放,既不要介绍信,更无须门票,于是让我们的悲剧的两位主人公有缘在此不期而遇,让中国的诗歌史平添一段永恒的佳话,一番永不褪色的异彩,让中国人的爱情有了一部绝不逊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经典。 
  唐琬改嫁同郡士人赵士程,不久即恹恹去世,陆游则由母命再娶川人王氏,同居五十年,生下六个儿子。陆游对儿子的钟爱有加,其情屡见于诗,但却没有一首给王氏的作品,我只发现“读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斟潋滟杯”一联提及,真是名副其实的片言只语。王氏死后,陆游作《自伤》一诗,有“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之句,虽云“伤人”主要却是别有怀抱地“伤己”,虽然“哭人”,主要却是触景伤情地“哭己”,这从他给王氏所作的《令人王氏圹记》也可见一斑:“於?!令人王氏之墓。中大夫山阴陆氏妻蜀郡王氏,享年七十有一。封令人,以宋庆元丁巳岁五月早戌卒,七月己酉丧。礻付 君舅少俦,君姑鲁国夫人墓之南冈。有子子虚,乌程丞。子龙,武康尉。子忄炎 、子坦、子布、子聿。孙元礼、元敏、元简、元用、元雅。曾孙阿喜,幼未名。”不仅简略未及百字,而且未提王氏之名,也见不到任何评价与追怀之语,比起陆游受人之请为不相干的他人妻室写的墓铭圹记,篇幅与分量都差多了。我确实有些为这不知名的王氏不平,她其实也是牺牲品,一位悲剧人物,但陆游和她大约始终只有婚姻而没有爱情,只有一纸冰冷的婚书而没有两心的热烈相许吧? 

文章评论

共有 0位用户发表了评论 查看完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