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写母爱,母爱是什么?——读里柯克《我们是怎样过母亲节的》

作者:北京大学中文系 钱理群  时间:2010/3/7 17:27:48  来源:hzyz2006j转发  人气:2514
  为什么选这篇文章
  2006年,我们在修订《新语文读本》时,在《献给母亲的歌》这一单元里,选了歌德、海涅等诗人写的诗——母爱本来就是最容易发而为歌的,这是诗歌的永恒主题。散文也很适于表达母爱,或偏于记事——在另一个《我的家》单元里,就选过老舍写的《我的母亲》,或偏于抒情——我们特地编了一篇智利作家米斯特拉尔写的满怀深情、想象丰富的《忆母亲》。
  但作为主编的我,仍不满足,我提出:能不能选一篇写母爱的小说,或小说化的散文?——我们应该给学生提供多种表达母爱的文体和方式。
  于是,朋友们向我推荐了里柯克的《我们是怎样过母亲节的》。
  故事、情节
  小说的第一要素,是要有故事、有情节。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开头:“我们决定为‘母亲节’举行一次特别庆祝。”这里讲的“特别”,是“特别隆重”的意思。可是,读完全文,就会知道,真正“特别”的,是接着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这大概就是小说家埋下的伏笔吧。
  接着的叙述(“我们要”如何如何,“我们计划”怎样怎样),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们甚至担心,这样写下去,无非是关于母亲节盛典的描述,就不是小说了。但紧接着的这一句,却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在“我们”做好了种种“计划”以后,“我们请母亲安排格言和布置装饰品,因为在圣诞节她是经常干这些事情的”。——怎么?“我们”计划,“请”母亲来做事情,而且还有理由:她“经常”这样干?这是什么逻辑?
  但不容我们深想,叙述就这么展开了,出现了一连串出人意料的事情,这就有故事、有情节了——
  情节一:为了过节,姐妹俩买了新帽子,理应穿戴一新的母亲,却依然戴着“那顶旧帽子”。
  情节二:本来“计划”带母亲“到乡下去美滋滋地兜游一番”,却突然“稍微修改了一下”,变成让父亲去试用他新买的钓竿,母亲在一旁“看着父亲钓鱼”。
  情节三:“母亲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们收拾齐全”,“准备上车”时,却突然决定“留下来”了。
  这都是人们通常说的情节的“逆转”。有意思的是,每一次逆转,似乎都有充足的理由,而且都是为母亲着想。比如,母亲“似乎更喜欢”旧帽子,“不喜欢新的”,她戴旧帽子“非常合适”。比如,“对母亲来说,有个(钓鱼的)明确目标会更好些”,“她宁愿看着父亲钓鱼,她自己却不想钓”。比如,“父亲有些担心,要是母亲出门,她没准会着凉的”,留在家里“可以给母亲一点安静”,“很高兴能让母亲避免这一场折腾”,等等。
  本来是违反常情常理的事,但在叙述者“我们”(父亲和儿女们)的叙述中,都变成合情合理的了。但读者却会去看、去想,这就看出了荒诞,而且从“我们”的振振有词中读出了冠冕堂皇的自私。这大概就是不动声色的叙述中的情节的“反讽性”吧。
  人物
  小说还要有人物。
  于是,我们又注意到,在以上的叙述中,全是“我们”如何计划、如何改变计划,又如何对这些改变提出种种理由,如何为母亲着想,也就是说,叙述的中心是母亲,但母亲始终没有出场。这里,当然也有人物,对父亲的刻画,就相当生动。比如,在情节三里,父亲一再说不必管自己,不要为自己操心,“愿意留在家里”。这并非故意作秀,也不乏真诚,但却也掩盖不住他内心还是担心,他甚至害怕一个人单独留在家中:他已经习惯于在母亲的照料下生活了。子女们也都知道:“他果真留下来的话,准会闯祸”,结果他越是表态要留下来,就越导致了母亲最后留下的结果。这可以说是骨子里的自私,但却是一种习惯造成的、当事人自己也未必自觉的自私。子女们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样的刻画,就有了一定深度。
  作者真正着意要写的,还是母亲。但直到最后,“我们”——父亲和儿女们,“玩得痛快极了”(请注意:这时已经不提“过母亲节”了),“到家已经很晚”的时候,才正面写到了母亲。但依然不让她开口,只是写她一系列的动作:“给我们”准备热腾腾的饭菜,“给父亲”拿来毛巾和肥皂,“帮女孩子”开饭,吃饭时“屡次三番”站起来帮着上菜,最后,还坚持要一个人擦桌子、洗碗碟,并且说自己“情愿亲自做这些事”。——一个默默为全家操劳的母亲形象已跃然纸上。
  最后一笔,是母亲第一次开口:“她说,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最快乐的一天。”
  还有对母亲神态的观察:“我觉得她眼里含着泪水。”——写到这里,作者第一次收起了嘲讽的语气。
  这一句话、一个眼神,最后完成了母亲的形象。
  应该说,母亲最后的说话与态度,也是出乎我们意料的。因为读者早就为这样的结果愤愤不平了:名为为母亲过节,只是让父亲和孩子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母亲却比平日加倍辛苦地操劳了一天!但现在,母亲却表示,她过了一个“最最快乐的”真正的“母亲节”!
  ——这是什么道理?
  这正是作者要和我们一起讨论的——
  什么是“母爱”?
  母亲之所以感到,而且是自然地、由衷地感到,“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最快乐的一天”,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一天“我们大伙都玩得痛快极了”。也就是说,只要亲人——丈夫、儿子和女儿过得快活,母亲就觉得快乐。她的快乐是建立在家人快乐的基础上的:这是母亲的快乐观、幸福观。只要丈夫、儿女需要,她就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情愿亲自做”一切事情,即使劳累不堪,也自以为快乐。这就是母亲的逻辑。因此,在她看来,只要女儿戴上了新帽子,并且感到高兴,那么,她依然戴着“那顶旧帽子”,根本就是无所谓的;只要丈夫能够试用他新买来的钓竿,并且因此感到快活,自己去不去兜风,是无所谓的;她当然也很愿意和全家人一起出去玩一天,但如果汽车太挤(她也认为“父亲的鱼篓、钓竿以及便餐”都是不可取消的),需要留一个人,那么,应该作出牺牲的,就是她自己,如果真的是丈夫,或者儿子、女儿中任何一人留下,她都会不安的:她已经习惯于为家人(丈夫、儿女)着想,习惯于不为自己着想了。
  这就是母亲的爱:绝对的、无条件的、无私奉献的、不要求回报的、无怨无悔的爱,是鲁迅所说的,完全出于人的天性、本性的,“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
  这正是母爱的伟大之处。这也是这篇小说的真正主旨、主题所在:歌颂这样的伟大的母爱。
  全篇的嘲讽、调侃,最后归结于这样深沉的抒情,这大概也是出乎我们意料的吧。
  耐人寻味的标题
  但这篇作品又确实有调侃的意思。那么,作者要调侃的是什么呢?
  我们来琢磨文章的标题。“我们是怎么过母亲节的”,表面上看,这是故事内容的一个陈述。但其重心显然在“我们”上,这就隐含着一个追问:“我们是怎么对待母亲的?”而这个追问,其实是贯穿全文的,是一条明显的线索。
  文章一开头就说:“母亲为我们成年累月地操劳,她吃足苦头和付出牺牲,全是为了我们的缘故。”看来“我们”并非不懂得母爱的牺牲精神。
  但当“我们”“请母亲安排格言和布置装饰品”时,却以“她是经常干这些事情的”为理由。这就意味着,“我们”已经习惯于母亲作出牺牲了。——这是不是有问题呢?文章开始出现了调侃。
  在以后的情节发展中,“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母亲作出牺牲,而且理由充分,心安理得,视为当然。——问题就越来越大了。调侃的味道也越来越浓厚了。
  直到最后,当母亲含泪说出“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最快乐的一天”,“我们”的反应居然是“大家都感觉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得到了最大的报偿”。——什么“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所做的,不就是坦然地接受母亲作出的一切牺牲吗?难道这也需要“报偿”吗?
  问题正在这里:母亲、妻子不要求回报,但作为子女、丈夫,难道就不应该有所反省吗?难道“我们”就可以视为习惯,心安于此,不作任何回报吗?“我们”又为母亲做了什么呢?亲人的爱、家人的爱,必须是双向的,如果“我们”只是利用母亲的无私的爱,来满足自己的私心、私欲,那“我们”不就离这天然、天性的爱越来越远了吗?
  这正是文章的作者通过他的调侃,向小说中的“我们”提出的问题。
  这也是对读者的提醒。读完这篇小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反省自己:“我”是怎样对待母亲的爱的?
  一点余论:写作和阅读是不同的思维活动
  最后,还要请读者注意我们这篇赏析文章的标题:怎样写“母爱”,“母爱”是什么?
  先谈“怎样写”,再说“写什么”:这也是要费一番斟酌的。这里,似乎有一个写作和阅读思维过程的区别问题。一般说来,写作时,是先有“写什么”的想法和冲动,再考虑“怎样写”的。而阅读,却是一个反向的运动,即先注意“怎样写”和“如何表达”,再由此而达到对“写什么”“要表达什么意思”的理解和把握。
  弄清楚这样的区别,可能对我们的阅读教学有所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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