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中国精神的堕落始于教师队伍的奴隶化

作者:资中筠  时间:2017/1/16 5:59:08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1591
  春秋时代的礼乐之教
  这时的儒家系统中,提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六种不同的学科训练读书人。其中「乐」的部分是与美学修养最相关的,春秋战国诸子的书中,几乎都强调乐教。孔子甚至常以乐教去判断一个学生在整体思维、生命性情中达到的状况,于是乐教在整个士的美学修养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它本身是非常感性的教育,我们可以看到「琴」这样的东西,成为中国读书人非常重要、甚至必备的东西,这和今天一个音乐家面对乐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中国的琴,不完全是一种乐器,而是一种生命情怀因为他喜悦、郁闷的时候,会藉着琴做一种生命情怀的抒发。俞伯牙和锺子期「摔琴谢知音」的故事中,俞伯牙的琴,是生命中要与另一个人沟通、对话的更极端的例子,是晋朝陶渊明的素琴,这张琴上一根絃也没有的。这时,琴变成一种哲学,琴的演奏过程变成生命中自我弹奏的另一种形式。甚至传说,一个最好的琴家弹琴时,不能有人偷听,否则弦就会断。这也让我们意识到,生命中最美的东西,常常是跟自己对话的,不是表演的。因为只要有对象,艺术就会有趋附性、会做作。
  中国知识分子的美学修养,其实最大的一部分是讲个人内在孤独时刻的状态,因为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刻是个审美的我、美学意义的我、真正的我。《史记》中的美学形式到了汉朝,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司马迁这个知识分子,他留下了一部影响极大的《史记》。我们看到书中有许多知识分子的典范,例如〈屈原賈生列传〉中的屈原,是个很美的形象,他投江时,成为了生命的美学形式,而这样的美学形式,几乎变成这个族群很多的知识分子,在读到这一段时巨大的感动。这种感动在于我们有没有一个最内在、最美的自我,绝不受外在的污辱、干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其实,司马迁一直在创造一种生命的美学形式,我们同样看到,另一个创造出来的人格典范楚霸王项羽,他在楚汉相争时,是个失败者,可是司马迁把他翻案成美学上的英雄。他在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完全是真性情的流露。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历史上〈霸王别姬〉一直被演出,只能说,司马迁给我们一个启发,让我们从现实的挫折中,找回生命的完全。
  另外,荆轲也是《史记》中绝不会被忘记的人,他在出发前唱「风萧萧兮易水寒」,歌声变成了生命的极致,而荆轲同时也成为一种美的典范。荆轲并没有成功,也没有改变历史上任何事,可是他改变了生命本身的态度,达到了一种自我完成。
  《史记》为我们留下了最早的知识分子美学典范,可是这些人都是现实中的失败者,三个失败者,三个美学典范。这样看来,是不是中国有美学修养的知识分子,都变成了失败者的典范?这样是不是有一点阿Q式的悲哀?《史记》留下了让人震动的东西,可是成功与美学是又常对立的,不过知识分子常会将这两种对立统一起来。
  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劉秀,是少数没有殺功臣的开国君王,所以中国知识分子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会「功成身退」,就像东汉最有趣的知识分子,帮劉秀打天下的严光,劉秀当皇帝时,大封功臣,严光就自己跑到南方富春江一带去钓鱼,直到晚年时他们才相見,这是我比较喜欢的故事,其中知识分子事功的完成,与美学的修养并存。他完成了美,但没有背负《史记》的悲壮。
  三曹与魏晋南北朝的美学修养
  东汉结束,到了三国,出现了三个有趣的人物;曹操、曹丕、曹植,他们是精彩的政治人物,也是精彩的美学人物。曹操的诗写得极好,是文武双全的人物。曹丕懂得政治上的手腕,篡夺帝位、文学上《典论.论文》却写得极好,而且建安七子是围绕着他形成的。才高八斗的曹植,七步成诗,文笔也是极好,不过曹操是功业与美学修养不对立的状况,他的两个儿子,却又将二者分离。
  曹丕篡了帝位,可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美、性情、情怀有很大影响的是曹植,他在那个礼教极严的时代,爱上了嫂嫂,写出了〈洛神赋〉,这大概是第一次中国知识分子的男性,这么直接地去形容一个女性的美,我常很感谢这篇文章,它使中国及受压抑的男性,有一个爱情幻想的对象。中国有很多文人,常一遍一遍地抄写〈洛神赋〉,或者画洛神赋图。曹植与曹丕比起来,似乎又变成现实中的失败者,可是他完成了生命情怀中的东西。
  魏晋南北朝,当时士人的生命情怀,可以在《世说新语》中看得清楚,书法、绘画、文学在这个时期成为知识分子必备的修养。当时的世族,也就是王导、谢安家族是很以他们的修养、内涵骄傲的。王导家族简直囊括当时的中国书法史,王右单王羲之是这个时代很重要的典范,他在〈兰亭集序〉中,正面地歌颂了生命中的美,他的价值,不在于有没有当官,而在生命本身的完成。他还有许多故事,「袒腹东床」、「东床快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
  我们看到有一个时代是这样重视真性情的,性情刚好相对于「礼教」,礼教是外在的,而礼教和性情,一定要取得一个平衡,当礼教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唯一的依靠时,就会虚伪、作假。可是若只有性情,完全没有礼教,也很危险,就像下面要说的「竹林七贤」,他们生命中有非常高的悲剧性,七贤中美学修养最高的,应该是嵇康。中国音乐上最美的一首曲子〈广陵散〉就是他作的,他太标榜美学修养上的性情性,所以与许多礼教对立。除了嵇康外,阮籍也非常重性情,他的一生,都在反礼教。我们看到,礼教有时和性情是对立的。这时美学修养,被拿来对抗那些作假的虚伪,因为美学中有一个必备的东西:真性情。
  陶渊明也是一个追求真性情的人,他的〈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都是我极喜欢的,两篇都在说心靈的淨土,而〈桃花源记〉中,淨土是被渔人发现的,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找不到它,这是一个有趣的寓言,对那个时代被政治扭曲的知识分子,做了很大的警告。
  唐朝知识分子「对立的统一」
  接下来我想跟大家谈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美学修养中理性与感性的平衡。我最感动的时代,就是唐宋。当时的知识分子是士大夫,读书是为了做官,可是他们的美学修养一点也不逊色。其中很重要的角色是领袖,知识分子的美学修养健不健康,和领袖有极大的关系。譬如唐太宗本身书法写得极好,又非常喜欢王羲之的字。再如武则天,她绝对是中国女性知识分子的代言人。她能篡位和她的知识有关,绝不只是因为手段阴险毒辣,她的文笔、书法、文学修养都极好,所谓知识分子的美学修养,她绝对有。

文章评论

共有 0位用户发表了评论 查看完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