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表达与写作教育

作者:余党绪  时间:2017/5/16 21:40:32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1024
  余党绪,出生于湖北,现任上海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副校长,文学硕士,上海市特级教师,徐汇区学科带头人,曾获得申银万国奖教金一等奖、上海师大先进工作者、上海市园丁奖等称号。
  关于当前的中小学写作教育,有专家用“三无”来表达自己的评判。所谓”三无”,即“无法、无序、无效”。对这个说法,我一直心存疑虑。以中国之大,人才之多,思虑之广,谋略之精,怎么会在效率和方法上毫无建树?实际上,从教学层面看,一线的写作教育不仅方法众多,甚至连“诀窍”“秘笈”也不稀罕。而且,教学效果也不容粗暴抹杀,单就遣词造句的水准看,我们的学生并不见得有多逊色。
  在我看来,当前写作教育的问题不在方法与序列,也不在效率。或者说,根本问题不在这里。单纯强调写作教育中的技术性缺陷,可能导致两个后果:一是刺激写作教育中的GDP冲动,引发技术改革上的“大跃进运动”。在少数理论家的心里,希望建立一个终极性的教学序列或包打天下的训练体系,来解决写作教育中的一揽子问题,这个念头一直在狂妄地骚动。另一个则更值得关注,专注于写作教育中的技术问题,很容易将写作教育中众多纠结不清的问题浅表化和模糊化,而更为根本的内容却被我们忽略了,结果是南辕北辙,或者买椟还珠。借用一百多年来争论不休的话说,“体”之不存,“用”之焉附?
  不妨例举几项写作教育中司空见惯的病症:
  ——人人皆知,撒谎、欺骗、编造事实、夸大其词、无中生有、不讲逻辑、虚张声势、片面、武断、上纲上线等等,都是人所不齿的品行。但为什么一旦进入写作,似乎就可为所欲为,甚至还可能得到奖赏?张维迎说,人生撒谎写作始。谁敢保证学生不会将写作中的投机取巧用到生活中去?
  ——写高谈阔论抽象议论的文章,诸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要握住你的手”,“诚信”,学生可洋洋洒洒,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而要学生就现实的具体问题表明自己的具体态度,表达自己的具体观点,就会手足无措,畏首畏尾,或者空话连篇,不知所云。如果写作不能为现实服务,为生活服务,写作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经过十来年的训练,多数学生已能独立完成一篇文章。为什么这些作文始终千人一面,万人一腔?不独思想一致,材料相似,而且思维方式雷同,表达方式单调。青少年的个性在哪里?他们鲜活的创意能力与创造能力到哪里去了?
  这些矛盾显然不属于技术范畴,也不属于效率范畴。依赖技术或序列的改造来解决上述问题,无异于缘木求鱼。如果我们略显粗暴地将上述病症也概括为”三无”,谓之“无德行、无生活、无个性”,那么这个“三无”才更值得关注和思考,因为它在根本上损害了写作教学的教育价值和文化意义。
  写作究竟为何?这在源头上影响着我们对写作教育的理解。在我看来,教育领域里的写作理念,基本上还没有摆脱以科举写作为代表的精英写作的影子。在传统社会,文化被少数人垄断,写作活动关涉地位与身份,意味着政治上与文化上的某种特权,写作能力也被赋予了更多的天赋色彩和神秘内涵。
  写作,既是政治与道德意义上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又是实现生命终极价值的途径(所谓“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也)。司马迁将史学写作的目标定位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张载为儒者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对后世的写作影响很大,让写作承载了太多太重的内容,也让写作者承担了更多的身份与使命压力。
  有趣的是,即便是那些游走在正途与非正途之间的写作者,诸如李白、关汉卿、柳永等人,其写作在功名道德上的空间已被现实挤压,但青史留名的冲动还是洋溢在字里行间。
  传统写作留下的文化基因充满了矛盾。主张“文道合一”,但实际上,空道德、泛道德、伪道德泛滥成灾,精英道德疏离了现实的人性与生活,脱离了大众,缺乏现实实践的土壤与基础,文字在更多时候不过是道德阐释、道德粉饰或道德辩解的工具。这样的文道关系必然导致“为人”与“为文”的冲突与分离,写归写,做归做,言行不一,这也许是“一为文人,便不足观”的另一种含义罢。
  再如古人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在精神取向、文化结构与心理积淀上都居高临下的士大夫们, 以“文章千古事”的心态写作,即便是一草一木一虫一鱼,也要发掘其超越琐碎和庸常的恒久价值,这样的写作即便关注了现实,恐怕更多的也是隔岸的热泪,高楼上的垂青,是以抽象掩饰具体,以概念图解生活。当代作家莫言提出“作为百姓写作”,对“为百姓写作”提出异议。莫言反对写作者以精英的身份居高临下地俯视生活,他主张写作者就是一个具体生活的人,你对生活不是采取“介入”的态度,你本来就在生活之中。以精英的姿态介入生活,隔岸的热泪也冰冷,高楼上的垂青也冷漠。
  在新的世纪新的时代,政治、经济与文化上的平等,已然或正在成为现实,而民主的社会、公民的权利也深入人心。在网络与信息时代,写作的形态、价值与意义,写作者的生活方式和生存价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写作早已褪去了其高贵和神秘的色彩,日渐成为一种日常的交流与表达活动;而写作者身份中向来具有的精神导师、灵魂工程师的色彩,也在日渐淡化。
  但是,写作教育滞后于时代,尺度之大令人瞠目。总体看,写作教育尚未能脱离传统精英写作的窠臼。无论是教学内容、教学方法还是相应的评估体系,似乎都是为了培养超乎众人的政治家、作家和艺术家,而不是为了满足每一个学生作为公民的生活需要。这样的目标定位让不少学生对写作望而生畏,望而生厌,也造成了在写作教育中漠视学生的生命需求、脱离生活实践、禁锢思想、僵化思维的后果。   
  基于这个理解,我觉得非常有必要重新认识写作及写作教育的价值与功能,将写作从天上请回凡间,从贵族变为平民。在写作教育中,应该进一步强调“表达”与“公民”这两个概念,以“表达”来界定写作的基本形态与功能,以褪去传统文化赋予写作的超越或神秘的色彩;“公民”是人基本的社会身份,以“公民”来界定写作者的身份与姿态,界定写作及其检测的内容与标准。基本逻辑是:中小学写作教育应该培养以“公民表达”为核心的写作素养。 
  1、以“公民身份”写作,让写作“有用”。
  中小学教育培养的不是抽象意义上的“人”,它的具体内涵应该是“公民”。教育不是万能的,人类教育的种种探索已经表明,那些通过教育来培养“圣人”、塑造“理想人格”、培养“天才”、打造“神童”的做法,是幼稚和荒唐的。
  教育不仅不是万能的,教育还应该有其合法的边界。人的感觉、欲望、意志、情感、思想、智能,教育的切入都应有其限度。如果说由国家主导的义务教育是一种公权力的话,那么,这样的公权力同样也应有其运行的边界。过高过泛的教育目标,必然不切实际,效能低下。公民是人基本的社会身份,中小学教育的首要任务,便是培养适应现代社会生活的公民,其他目标的达成均应以此为前提和基础。
  公民教育之重要及其在我国的现状,借用已故思想家李慎之先生的表述即可见一斑。晚年的李慎之先生最希望做的是编一套《公民教育读本》,来生最希望做的是做一个“中学公民教员”。 一生波澜壮阔,一生孜孜以求的老学者竟然发出这样的感慨,真是令人唏嘘。上海市将“公民素养”纳入“十二五”青少年发展规划,应该是很有见地的。公民教育应该“从娃娃抓起”,还应该渗透到教育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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