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产业化与教师真实生存状况报告
近年来,关于教育的话题一直是社会舆论所关注的一大热点问题。大略说来,主要集中于这样几个方面:对教育产业化的质疑,对传统教育方式的批判,以及对教师道德修养的指责。作为一名对这个行业既有感性认识又不断进行理性分析的人,我也想来谈谈我的一些看法——毕竟,从内部开始的反思和追问似乎应该比仅仅是外部的攻击指责更加有价值些。鲁迅一直强调中国人要摆脱被表达的境地,那么,在如今这样的氛围中,教师自己,也应该努力的摆脱被表达——很少有教师自己站出来对教育的大环境表达一些什么。
首先,请大家看一封信。这是我去年收到的,一直没回。我很想知道,假设收到这封信的是你,你会怎么写回信。
**:
一直很少听你提及你的工作。与别的老师同学相遇,总少不了议论学校和学生。曾经羡慕你的洒脱,后来又想,你又何尝有管教学生的俗务呢。至于我,教书一直很累,身体累,主要是心累。
这学期当班主任,上一个班语文,两个班历史,一个班英语,一个月还是只有三百多元,班主任只值三十元还不计算工作量。这些都还是其次,上学年这么多钱还是一样过来了。但是,学校是个是非之地。也许是我特别的好欺负,又是女子,从来不敢以牙还牙,于是当这个班主任又惹若干困惑,连食堂的人也敢寻衅,只因我的学生在那里吃饭的少。若一切都是迎面而来的也还好辩争,可是偏偏是世人都知道了我才知道。这个食堂的参与人之一是乡党委书记之兄,另一参与人是教导主任的舅子。那天我走到教导主任门前,其妻----一个平素温婉和顺的小学教师竟以乡村妇女骂架时最肮脏的话骂了起来,时无旁人,当是针对我的。我完全一片空白的站在那里,良久才满面通红。
这几天感冒,声音极嘶哑,胸腔也甚为疼痛,我真不知自己该做何种抉择。也许兄也有过难以取舍的心境,不过与我相较,料想即便放弃的一方也甚可观。
学校有三个食堂,分别被所谓的权贵家属掌握。一个小小的初中,农村初中而已,竟每天都为这些鸡毛小利闹得沸沸扬扬。我常常怨恨自己不能写作,那一切苦都白挨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对自己的怨恨也一天天丰盛起来。我不能以口还击,以拳还击,我几乎对一切无能为力。我是彬彬有礼的懦弱着,眼看着自己苍老下去,晦涩下去,却只能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生自己的气。是啊,谁叫自己当年不认真读书考好学校做好工作,谁叫自己到了这个瘟神都不来的学校呢。也罢。
不过这个学校还是宁静的,当没有人的时候,它也美丽着。
昨天早上碰到许多出丧的,人说这样会好运气。可是早上一个学生的祖母让我把她很久都不读书的孙子收下来,并且说是因为我不要他读书了,虽然其他老师都在一边帮腔,但我知道自己是无比孤立的。中午在寝室用电水壶烧水,电线却冒起了烟。我很怕电,手脚都软了。
下午政治老师叫学生来喊我去,两个学生打架快开瓢了。一个学生耳朵淌血,我递纸给他,他一把推开,甩到地上,我再给他纸再被甩到地上。接下来是我的课。一个学生很委屈的说他没抽过烟,我说我没说你抽过,他说他知道我是在说他。我们好象是街上的两个泼妇在扯皮,而我的脸却烧了起来,无用的泪水也无耻的夺眶而出。
我不得不面对这些永无止境的扯皮。
今天再次重复昨天的琐碎。
也许你可以据此写一个乡村女教师的一天的小说。
为那无望的热爱宽恕我吧
我虽已年过四十九岁
却无儿无女
两手空空
仅有书一本
偶然见的一个诗。“仅有书一本”?但愿吧,能有书一本。
9月2日
尽管对于教师的生存状况有着一些较多数人更清楚的了解,但长久以来我并没有去梳理这一切的想法,小富即安的思维人人都有,我也一样。可以这样说,正是这封令我无法回复的信函逼促我去再次接近他们,了解他们,并说出我的想法。
(上)教育产业化与教师个体的真实关系
首先,我需要说明一个重要的细节——也许不仅仅是细节——教师这个笼统的称呼其实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和遮蔽性。我们只要稍微深入一点点就可以发现,不对教师行业内部的阶层进行划分和区别,就无法真正说清楚很多问题。其实这个世界充满了相似的方法论,教师内部,也同样以话语权和资源占有率——不仅仅是单纯的经济状况——分为不同的阶层。各部分之间虽然称不上壁垒深严,却也泾渭分明。大抵来说,
专家教授(尤其名校教授)和教育官僚(同时兼任一般教育工作者)是塔尖部分,大学的普通教师和大中城市的所谓优秀中小学教师次之,大城市的一般教师及城镇优秀教师再次之,乡村计划内统招教师又次之,至于民办教师,我缺乏了解,故不讨论,不过他们的状况即使不亲眼目睹,也可以猜出大概。
关于教育产业化的种种乖谬悖妄之处,网络上早已经有多篇优秀的文章加以分析和驳斥,所以我不必再去重复。我只想谈一点:何谓教育产业化?
雅科夫先生在他的文章里明确指出,国际惯例中的教育产业化是指高校科研机构和著名的企业建立一种新型快捷的合作方式,使科研成果进入实际生产的速度加快,环节减少,并且由此形成一种新的资本运作形态,提高高校的竞争能力和赢利能力(大意)。套用一句中国特色的话说,就是科学技术尽快转化为生产力。而这个概念一旦引进中国,立刻被策士精英们改头换面,成为了随意提高收费标准的理论口实——实际上,这里的产业,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高校把科研能力转化为生产能力,而是将广大的学生和学生家长作为了“产业”来源。资源本土化是中国的一大传统特色,教育产业化不过是又一次证明了这个命题而已。我以为,批判这点,已经足够,其他的细节,智力及格者便可自行判断了。
而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教育产业化圈走的大量的钱,和教师个体,究竟有什么样的真正关系呢?
于是,前面我所说的教师阶层的划分便并非无的放矢了。众所周知,这些资金,绝大多数并没有进入政府的财政系统,也没有流入普通教师的腰包——和国有资产流失如出一辙,制度性的分肥集团主宰了切蛋糕的刀子。其中,权贵化的高校教师阶层无疑是其中重要的获利者。事实上,这些少数教师除了还在进行日常的教学活动以外,其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早已和教师的职业习性无关。我所在的学校,本系某硕导相当会挣钱,是本校教师首富,而同时,他的学生经常抱怨说一学期难得看见他几次。
高校教师中,也不乏经济困窘者,但那是个案;与此相比,我的重点在于观照中学(初中)教师在教育产业化大潮中的境况,尤其是乡村初中。
为什么?九年制义务教育决定了高中以上者获利的事实,而初中却仍旧被法律和行政的双重禁令死死卡着。至于小学,虽同样处于义务教育阶段,但是由于他们可以另外收取名目繁多的费用(譬如空中英语,上午加餐,所谓“大豆计划”的豆浆费等等),而这些收费又被有关部门允许,故小学的经济来源也殊为可观。于是,初中就成了夹在三明治里的肉馅,处境分外尴尬。经济上既捉襟见肘,又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知道高中大学小学可以收取高额费用,不盯你初中盯谁?其中,城市的初中由于处于各种关系网的保护之下,仍旧或明或暗的收取择校费等额外费用,真正被限制住的只有乡村初中。今年年初,由于四川省的教育违规收费问题相当严重,国家教委专门派工作组进驻成都,一个月内无数校长下课,教师下岗,人人自危——当然了,用脚指头想都可以想象,倒霉者们基本来自乡村初中,最多不过是城镇学校。
以前面写信的朋友所在的学校为例子。去年每学期教委规定每生收费276元5角,一次性到位,此外再收取任何费用,哪怕是个别教师私自收取,校长也要下课,所以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这276元5角,要是全部归学校倒也可观,不过其中110元要上缴教委,还有68元要上缴乡财政(我不清楚名目),真正留在学校的钱,每生仅100元不到,全校约700学生,一学期就靠这6万多元支撑一切开支,再加上领导贪污点,和四方八面拉关系吃喝玩送点,教师福利的改善只能是梦想。另外,长期以来乡村教师的工资实行二级财政制度,每个教师每月有81元7角由乡级财政部门支付——乡村的财政状况之混乱我无须多说,总之,我朋友工作4年,这81元7角从来没有一次顺利拿到过,最多时拖欠达18个月。他们也多次自发组织过罢教,去乡政府和市教委谈判,但玩政治他们又岂是官僚的对手,往往无果而终。去年这81元7角好歹收归市财政发放,然而以前拖欠的部分也就一笔勾销了。不仅是这81元,连工资的其他部分,月初拖到月末甚至几个月也是常事。据朋友说,每年还有名目繁多的继续教育,爱心捐款等等纯属摊派的开支项目,均由教师自己支付。这还只是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直辖市县,老少边穷之地的乡村教师是怎样的经济状况,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试问:这样的教师,与沸沸扬扬的教育产业化有何干呢?我无意为教育产业化辩护,我只反对那种有意无意混淆视听,把批判教育产业化和批判教师职业和教师个体,把批判教师权贵和普通教师,把批判违背职业道德的教师和苦守清规戒律的教师扯到一起说的慷慨者。中国人向不缺乏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优良传统,也喜欢把道听途说内化为自身的感同身受并加以无限扩大。对此,我永远只能中指朝天。
事实上在我看来,教育产业化的问题,不在于产业化本身(即便是中国特色的“产业化”),而是相关的一系列配套工作没有同步建立和完善,导致产业化迅速堕落为敛钱工具。结果是家长怨声载道,学校有苦难言。我读大学时尚是所谓的并轨以前,每年的学费杂费仅600元,而每生每月还可以得到补贴62元5角,每年可以补贴10个月。如此算来,做学生的还有盈余。而学校冬天仅暖气费一项,日开支就是1万元以上。故,我并不绝对反对学校(不仅高校)提高收费,关键问题还是在于控制收费标准和学费流向。其中,我关注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公私不分。
文章评论
共有 3位用户发表了评论 查看完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