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落月人未眠

　　一
　　梦说，人生就是一场戏，上了台是父母、兄弟、朋友……下了台，摘了面具，便各自散了，什么也不是。
　　伊说，岁月在变，河水在流峰回路转，两岸的风景在变，可水仍是水，生命的舟楫最终掌握在掌舵人的手中，来年我依旧在水一方。
　　春夏秋冬在我的生命里轮番上演，可是夏天是我心头永远的最痛。
　　二
　　一直以来，我不敢正视夏天的容颜。
　　我之所以害怕夏天，是因为她风华绝代，集天地万物之灵气，有最浓郁的绿荫，最明亮的阳光，最明快的凉风。可以像风一样笑，像雨一样哭，像流水一样走。她占尽了四季的风华，绝代的让人无法不去心疼。可是随她而来的秋则是霜风渐紧，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雨打梧桐，孤星点灯，花落人无两不知。
　　同样，我害怕盛开的花儿，鲜艳得让人心痛；看电影时，我会选择在高潮即将到来之前，独自离开；与亲人久别重逢时，最兴奋的是即将重逢的日子；毕业晚会那天，大家狂欢的一无所有，而我独自提前退场……
　　小A说，你这人真是奇怪，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梦，林黛玉写《葬花辞》是不是也有你的一份！
　　三
　　尽管如此，夏天还是无法抗拒地在我生命的河岸一个接一个的行走，远去，消失……
　　冥冥之中，似乎有着轮回往复，今年的夏天，与四年前的她有着如此的相似：同样的碧空如洗，同样盛开的凤凰花，同样明亮的绿荫，同样的《青春无悔》：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最亲爱的你，象是梦中的风景
　　说梦醒后你会，我相信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
　　不苍惶的眼，等岁月改变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斜
　　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
　　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
　　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
　　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转过年轻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是谁的声音，唱我们的歌
　　是谁的琴弦，撩我的心弦
　　你走后依旧的街，总有青春依旧的歌
　　总是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
　　都说是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怜
　　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生的誓言
　　都说亲爱的亲爱永远，都是年轻如你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永远，永远年轻的脸
　　只是那时并没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感，也许被高考那坐独木桥挤昏了头，也许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只记得考完最后一科——英语时，大家若无其事的散了，然后若干日子后，走南的走南，往北的往北的，开始各自新的征程，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只是换校门而已。而今年的这个夏天，从这里走出后，一扇大门在我们身后轰然紧闭，把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隔在另一端，永远也不会回来，无论你怎样的敲打，无论你怎样的伤心欲绝那扇门铜墙铁壁般的阻隔你回去的路。
　　W说：自从我进校门的第一天就早知道，无论我们怎样的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
　　四
　　六月，尘埃落定的六月，生命中转的六月，泪眼纷飞的六月。许多人将从这里下车，然后又乘上辆班车在时光透明的灰暗中匆匆前行，亦步亦趋，仿佛一停下来就会从时间里走出，永远凝固下来，说到底我们不是生活在房屋、街道、田野里，而是在时光了，它们只是我们的伙伴。时间把我们向前推移并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六月的校园已是一片兵荒马乱，荷塘边依依别的情侣，美丽又单薄的现代爱情在后工业社会中，在地域、金钱以及所谓的前途面前似压伤的芦苇难堪重负，望着爱人氤氲的眼，面对面地掉下一滴又一滴的液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在约定的结局里作别，我们最初的热情和爱恋，风花雪月的故事随着青春呼啸而去的列车落定尘埃，透过漫长的回忆之路，回头看到的是一场场近乎可笑的游戏，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广玉兰下目光迷离的男生在嘶哑的弹唱着《十年》，在一弦一柱思念华年，最终找到的确是十年后的那个即将衰老的自己。呜咽在饭馆里的室友门，吆喝、划拳、碰杯，然后东倒西歪的说出许多莫名的话，流下许多莫名的液体，颤悠悠地离开……我看到这些时，独自仰着头走到了河边，站立了很久，青草在河边欢快地生长，有如我内心欢快成长的荒芜，看着水面漂浮的阳光和树叶，我和河水一同逃离。
　　所有的理由只有一个——毕业，此后他们将再也没有理由以如此完整地一个也不落的相聚在一起，与其说是和别人不如说是和自己。“所有欢笑泪水就这样度过那一段日子我永远记得，或许现在的我已经改变很多，至少我从未改变那个做梦的我”，若干年后，这样的歌声其实是与回忆相遇时，双方显得紧张不安的逃离。明天，每个人都会从这里下车，然后各自进入轨道，在自己的轨迹中演绎着人生的欢笑与泪水，听海浪和呼啸。未来是喜是忧，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若干年后，很多人会在某个角落的午夜突然地惊醒，我怎么走到了现在的模样……
　　记得我初来乍到的日子，我是那样迷恋宽阔的大街，繁茂的梧桐，柔和的湘水。奇怪的是，如今我站在这所城市的十字路口，常常有一种未曾谋面的陌生，有如四年前那个浑身上下洋溢着乡土气息的男孩。
　　五
　　一场场的饭局味同嚼蜡，每次都是一女生门泪花四溅收场，散场后一个人静处的我，内心更凉，似乎有无数的虫子在叮咬着我原本麻木的心，这种感觉让我以后念念不忘，就像一个瘾君子在获得短暂的快意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不安。后来我干脆推断了所有的饭局的聚会，深居简出。
　　不过，小A邀我照相是我还是答应了。尽管我像害怕夏天一样害怕照相，因为照完相后，大家各自散了，没有再聚的理由。但是我这一次没有推，因为小A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女孩。
　　6月10号，天空寂寞得没有一丝云，像透明的水晶玻璃，明亮而易碎，我没有过多地看天空，生怕撞伤了她。棕榈树在明亮的阳光下熠熠发光，片片似离人的眼泪。小A戴着白色的太阳帽，身披白色碎花裙子，温婉动人。W说，怎么弄得像要出嫁似的，说完这话时，周围特奇的静，头顶有许多水晶般的白云在欢舞。
　　后来我跳过遥远的时空隧道回看时，尽管很多新的记忆，将我过去的记忆挤到了模糊纠缠不清的角落，这天的“傻样”没有因为时间的挤压而失去丝毫棱角。池塘边、草坪上、香樟下，三个傻人，傻着脸，傻立着，面容傻笑眼神却落寞，像佛教里一个人行将离世时，要把他所有的脚印收走一样，我一大清早就开始在校园的每个角落收集我们的足迹。走到新世纪广场——我们无数次坐在草坪里发傻的地方——时，我猛然间发觉我左右两人即将从我身边死去时，鼻子酸溜溜的，抿紧嘴唇，阁泪汪汪不敢垂。以至于小A要我笑一个时，我的表情比哭还难看（W语）。
　　咔嚓喀嚓，饥不择食地按快门，所有的欢乐希望感动都在那一张张小黑片上尘封。转战大半个校园后，我们来到图书馆，望着昔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建筑物时，小A 说真想把带走，听这话时我突然想起了林黛玉的“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低吟浅唱。但我没有吭声装着没听到，可是我看到了一个女孩于末班车离去后，在尘土飞扬中呜呜大哭。谁也没有去坐电梯而是双手握着厚实的栏杆仿佛是握着四年的时光一样，沿着“之”的形的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上爬，感觉不是走在台阶里，而是一轮又一轮时光里；不是从一楼到四楼而是从大一到大四。当然这应属巧合，我们当初把自习的座位定在图书馆四楼，并没有想到今天它竟有如此象征意。最里面右边靠窗台的三个连排位置是我们三个写文章、过四级、考研（遗憾的是我们谁都与“研”失之交臂）的地方，那里还摆着我们的书。W早就想撤了，他说长痛不如短痛，不要自欺欺人了。一只雀子的死生都是命运注定的，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过了今天明天还是逃不了，随时准备着就是了，一个人既然在离开世界的时候，只能一无所有，那么早早脱身而去不是更好吗？随它去。可是遭到了小A的强烈反对，她的理由是一旦离开就会陌生起来，所以坚持到今天，小A旁若无人地找别人给我们三个咔嚓咔嚓，那声音就像一个个巴掌清脆地打在脸上。我们心照不宣地拿出纸巾把桌子擦了有擦，然后摸摸光滑的桌面，等待下一个主人的到来。走出图书馆时我看了看我最后拿起的书《在细雨中呼喊》。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走到食堂门口，又很没自信地退了回来。三个人，三瓶可乐，三秒钟。站在湘江码头（废弃的）时，我试图找回见到亲人似的的感觉，可四下里杨柳全然没有往日的风情万种，而是耷拉着头；江水沉沉地睡着，一点儿也没有理会我的意思；就连平日见到它最兴奋的小A也沉默不语。要知道，这情景曾经给过我多次阳光般的温暖和安慰。在水中我看到自己的模样：日渐粗糙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神，日益黄斑的脸和蹒跚的脚步，看到以后自己这等模样不由地毛骨悚然。仿佛午夜空旷的胡同里突然响起的尖声细气的呐喊。
　　照完合影后，W特地要求我给他照几张单相：双手合抱胸前，表情凝重，目光迷离地看着远方。在我后来耿耿于此时，我才知道这里面的含义：凭吊。
　　拍完最后一张底片时，我们三人似乎谁也不想理似的坐在装载货物的铁轨上休息，良久，小A说：我们说说话吧，以后说话要钱了。“钱”字被我的耳朵拉得很长，我鼻子一酸，是的，是它把我们拉开的。周围依旧没有话语声，只有晚风在呜叫着。这里构成了我冗长而持久的忧伤。
　　回到宿舍后，我像夏天一样与我躺在一起，铺天盖地的虚脱感如约而至，窗外的虫子寂寞的叫着，仿佛到了他们的更年期。空空荡荡，有如深夜的胡同。声音的入口有一个黑洞，嗡嗡的声音直传过来，仿佛是撞在洞壁上的回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电闪雷鸣，下起了豆子般的雨，小A、W以及其他人被冲入了河水之中，我在河岸上拼命地奔跑着，哭喊着他们的名字，可是无论怎样真实得什么也没有了。突然有一线强光在我眼前亮前，才发现已经是早晨了，脸上什么阴凉而粘腻，咸咸的侵蚀着肌肤。
　　2004年6月10后，小A一个人，W一个人，我一个人。
　　六
　　接下来的几天，上网、玩扑克代替一切，但是上网不是为了上网，玩扑克不是为了玩扑克，可是我真的很感激他们，是他们忙的让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在一种被称为“时光”的东西中逼着走。散伙饭贴着团圆的标签象死囚的死期一样准时到来，精确得谁也无法抗拒，当小A说，好聚好散善始善终嘛，说不定有些人今生就此话别。我于是打消了拒绝的念头，尽管我知道相见不如不见，在这个后工业社会，当你佛袖而去的时候别人也拂袖而去，别指望别人会回过头来看你，但我知道我此时不能太自私。
　　学校后门瘦长的小街一像张忧郁的眼睛打量着我，大一的时候一个人有事没事地来这里溜达，后来小A、W也加入其中，疯疯癫癫做些真假有无的事。今天的聚会就在小街的“今生有缘”举行。当我走到门口时，巨大的音乐旋涡不容分说地把我卷了进去，像一个压抑了很久的孩子，声嘶力竭地呐喊。啤酒饮料水果琳琅满目，五颜六色地拥抱在一起。我习惯性地走向了角落，然后面无表情地坐下。
　　吆喝声、尖叫声、呼喊声同酒杯声碰到了一起，一派普天同庆的喜气，是像谁结婚了，庆祝告别自由主义的年代纯真无钱的岁月。可是我更绝得像一场葬礼，眼前这些晃来晃去的面孔，曾经填满了我一个又一个的日子，是他们见证了我同青春一同走过，但是一切似乎都将瓜熟蒂落，此刻的他们在做最后的演出，然后被时间统统掩埋，在我面前消失殆尽，瓜是瓜蒂是蒂。他们和他们的生活一起将在我面前埋葬。此时只不过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在回光返照罢了。想到这些，我的心隐隐作痛，痛苦得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