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馆听讲座——魏明伦:“我”的潘金莲

作者:不详  时间:2009/2/13 13:03:18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2950

  第三个单元,她与第三个男人。这一幕叫做追求,不是反抗,不是委屈,是追求。
  武松出来光彩照人,从外貌到精神面貌,就是一个英雄,乡亲们鼓掌,潘金莲是在楼上看到他,下面游街,她一看,一下子定格,自然形成了墙头马上的画面,武松是坐在马上的,潘金莲是在楼上看他,一下定住,记者莎莎照相来了,啪一下定格,定住了,贾宝玉一看,太愉快了,唱“左瞧瞧,右看看,飞思遐想浮联翩,《水浒》若是宝玉写,墙头马上红线牵”。如果水浒让我写,我肯定墙头马上之间红线牵,正要牵时,下面来了一人说“我来牵”。“你是谁啊?”“你不是要牵红线么,我是《西厢记》的小红娘。”可是她刚刚一牵啊,武松胯下的老虎轰的跳出来了,把红娘吓得倒退。老虎说“红娘,几千年的框框,你打不破啊!”当时红娘很奇怪,贾宝玉大惊说“你看老虎说话了”,老虎说“我说的是老实话”,刚说老实话,武松给它一打,老虎说“你看我说真话要挨打的”。
  这时又设计了一个情节 ,是艺术上的重复,那个黑社会头子又来寻事了,这次可不容易了。 这回是武松,不是武大郎了。
  我让人物自己在展示,为什么潘金莲会爱上武松?不仅是因为他的形象高大,而是他的精神气质感染了她。武松打得那些流氓阿飞屁滚尿流,说怎么样,你要我哥给你钻裆,现在你就要给我们钻裆。哎呀,潘金莲高兴死了,在旁边鼓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些流氓就只好准备钻裆了,武松说不行,不是钻我的,是钻他的,他指指武大郎。武大郎那么矮,怎么钻呢。这些都是些趣味性的东西。钻裆的人们不仅是古代的泼皮,还有我们现代的黑社会人物。里边人物自己有个说明,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古代叫泼皮,现在叫阿飞,反正五百年前共一家。
  潘金莲忍不住感叹“壮哉啊英雄”,她能不爱么!刚才说了她的追求,前面的戏已经写得比较足了,潘金莲爱上武松是再自然不过了,她不仅是爱他的外貌,爱他的精神气质,爱他像个男人,都是通过形象来表达的,不是说教。大家看了以后也都会爱上武松。她自然而然的就会向武松倾诉苦闷,流露对武松的爱慕。
  下面一场戏就是追求,原来在水浒中是很淫荡的一场戏,叫调叔或戏叔,有很多淫荡的表演,属于一种性的挑逗,我写的这戏里就没有,而是很自然的流露自己的苦闷,讲诉自己的苦闷,很含蓄的流露对武松的爱慕。因为武松要走了,要出差去了,有一种留恋,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我是把这出戏作为诗剧来写的。她在用她的唱和内心独白向武松表达,我用了我们川剧的帮腔,帮腔传达她的心声,也是传达作者我的心声。她唱到流露爱情时,帮腔就帮了一句:“莽二爷,你可听出弦外的音色?”这时武松就是没听出来,武松唱的还是表达他对兄嫂的感情,我引用了大家都知道的一句话“无情未必真豪杰”,“武松面冷心不冷,无情岂是真豪杰”,说“我的情似雪”,我愿学,学一个人啊。潘金莲以为他听懂了,伸长耳朵听他说,他说“我愿学尊兄敬嫂秉烛待旦的关二爷”,这就完全符合武松的性格了,唱到这儿。帮腔就出来了,叹了一口气说:“武二爷,关二爷,偏不是怜香惜玉的宝二爷”,这个时候下面就鼓掌了,这里有语言的魅力,把三个“二”字,是武二爷、关二爷、宝二爷。帮腔代表作者来说了,叹息一声。虽然不接受她的爱情,可是也应该能够理解她的苦闷啊,可是武松听不懂。
  后来有个杂文家舒展吧,写了篇文章叫《武二爷,关二爷,宝二爷》!三个人不同的地方。
  武二爷向潘金莲敬酒,预祝她早生贵子,“俺武门香烟袅袅不熄灭”。潘金莲的内心创伤被触动了,苦笑说“为嫂有了”。武松以为真有了,谢天谢地。谁知潘金莲拿出来一个木头娃娃,意思是你哥只有这个德行,我白天抱着一个死的木娃娃,晚上陪着一个活的木娃娃,说“皆因豪门恶作剧,强扭成瓜结夫妻。武二爷打不平名扬千里,不平事出眼前佯装不知”。
  然后我写了一段武松的内心独白,我以为是符合武松的性格逻辑的。武松唱“家中出了不平事?打虎英雄遇难题!粗中人粗中有细;细思量姻缘来历。大户赐美女,贫民娶娇妻,兄长沾恩惠,红颜受委屈,小有不平……大合理!岂不闻青史平话,民间谚语,梨园百戏,古今传奇……众口同声说伦理——嫁鸡随鸡”,我觉得这就是武松的逻辑,他当然也为潘金莲感到一些不平,可是这是符合中国伦理传统,嫁了他你就认命吧。
  我自己觉得比《水浒》写得更细一些,但还是在《水浒》的基础上来的,武松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他知道“小有不平”,但又觉得大的来说还是合理。曾经有句话,五十年代的老同志都知道, 虽有小道理,小道理被大道理管着了。什么大道理,就是伦理管着。这么一来,潘金莲就喝醉了,放荡了,流露出恨不相逢未嫁时,说遗憾没嫁人时为什么不遇见你呢?武松勃然大怒,非常粗暴的训斥潘金莲,要动武了,他看来潘金莲完全是违反伦理,就说“武松打虎不打圣……武松贪酒不贪色”,是说自己打虎,但不打圣贤道德,贪喝酒,但不贪女色。说“谁敬吾兄谁是友,谁欺吾兄谁是仇”,这就是我的是非界限,所以“兄嫂姻缘前生定,拜堂必须共白头,嫂嫂若把哥哥守,贞节牌坊我来修!嫂嫂不把哥哥守,管教你认得我——打虎降兽的铁拳头”。
  我觉得这是合乎武松的性格的,合乎武松的道德逻辑的。这个道德逻辑我们可以评判它,但这符合武松的性格。我并没有简单化武松,武松就是以谁对他哥哥好坏作为是非标准,你跟我哥哥拜了堂,那就该白头,你若不守贞节我就打死你,这样一来,潘金莲很痛苦,追求不到,而且一点同情一点温暖都没得到。如果是宝二爷就不会这样了。
  后来有一位女专家反对我时说,《红楼》里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可能就是晴雯的嫂子,晴雯的嫂子不是也去勾引贾宝玉么。我说不是,你比配错了。
  如果这个时候是贾宝玉,是曹雪芹写就不会这样,宝玉不会接受潘金莲求爱,但是会理解她,会给她温暖,甚至会给她出主意,而不会像武松那样。潘金莲彻底绝望,追求没有了,唯一的一点希望没有了。
  她昏倒在地。这个时候,就出现了武则天,武则天一看这个情况,怎么办哪。能不能找个清官来断断案。于是乎就找了一个人,一出场大家就知道,就是“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那个清官唐成。他一来就说,应该从历代的法典翻一翻,给潘金莲找条路出来。为什么出现唐成呢?芝麻官出来说,陛下可以跨朝而来,武则天是唐朝,而芝麻官是明代的嘛,我也可以越代而至,相逢在这个地方。于是就唱“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翻开历代法典簿,字字行行不含糊。在家应从父,出嫁从丈夫,父死从崽崽,崽死光秃秃,嫁给公鸡就成抱鸡母,嫁给牙猪就成老母猪。”他就用他小丑式的语言来说的,他说翻遍历代法典,都找不到为潘金莲说话的一个条款,她敢向她的小叔子露情,实属大逆不道。
  但是武则天听了冷笑,什么叫大逆不道,哈……历代王朝,男人可娶三妻四妾,帝王可纳三千粉黛,太宗皇帝选我为才人,高宗皇帝又封我为昭仪,父子同妃,岂不是悖离所谓“伦理”吗?
  唐成说,帝王行此,天经地义,为臣不敢非议。
  武则天说,帝王荒淫有理,民女怀春有罪吗?潘金莲只不过向小叔子吐露一点苦闷,表白一丝爱慕,竟被你们视为“大逆不道”!哼,男尊女卑,上贵下贱,太不公平了,芝麻官,快想一条拯救民女的办法。
  芝麻官怎么说,他说,为臣无法,就是请来包公、海瑞、徐九经……都和我芝麻官的脑袋一样啊,莫得几根辫发(办法)啊。
  武则天说,你们不是号称“清官”么
  芝麻官说,凡是王朝清官,只能医点伤风咳嗽,治不了大毛病,更医不好“妇女病”。此言一出,获得台下满堂笑声掌声!
  这是黑色幽默,也是当时这个戏的所谓名句警句,一句反讽的插科打诨的话,实际说了一个道理,清官解决不了大问题,更解决不了妇女问题。
  所以这样一来,就陷入了绝境,没有办法了,武则天说,我可以找三千面首嘛,潘金莲完全可以另外找她的第四个男人。
  于是,就进入第四单元,
  第四单元就叫沉沦,潘金莲与第四个男人的故事。刚才我说了,
  第一个单元反抗,我是赞美她;第二个单元她委屈,我同情她;第三个单元她追求,追求不到,我在惋惜她;第四个单元,她沉沦,我带有谴责啦。
  她遇上了西门庆,这也是《水浒》中的情节,但是我又设计了英雄救美人的戏,又是那帮黑社会流氓,我反复的使用那几个人,又来欺负潘金莲。武松在的时候不敢来,武松走了,就又来调戏潘金莲。正当潘金莲孤立无援的时候,蹦出来一个勇士,这个勇士也像武松一样勇敢,路见不平,救了美人,把泼皮打走了,这个人就是西门庆。但是打走以后,刚刚在安顿潘金莲的时候,流氓领赏来了:老大,这场戏演得怎样?西门庆马上就拿人民币还是港币奖赏流氓。这说明他们是串通的,这场戏是西门庆导演的。潘金莲受骗,爱上西门庆了。其中有个情节,是王婆安排潘金莲和西门庆喝酒,然后西门庆装病,躺在潘金莲的床上,王婆就走了,把门倒扣,这个时候,西门庆躺床上装病,潘金莲就去看他,那个蚊帐的帐帘掩着的,他在里边说疼,要喝水。刚刚把水倒过去,拉帘一看,里边睡的不是西门庆,是武松。 她看见是武松,惊倒在地,演员运用戏曲的特技,一个跟斗栽过来,第二次再慢慢地掀开蚊帐看,是西门庆,不是武松。
  她把西门庆看成了武松,有一段内心独白,说得很清楚:“心迷幻,眼朦胧,错把西门当武松,他二人一样英勇,又相同又不相同。武松比他更冷酷,他比武松更宽宏,见西门,想武松,二人双影竟相融,爱西门,怨武松,”所以她马上就感觉两个人合成一样,武松和西门合成一个人,最后她就答应了,也就是失节了,发生关系了。
  潘金莲沉沦了,就出现了我们人民法庭的庭长,就出现我们的律师了,这肯定是婚外恋了,怎么办呢?那时怎么离婚呢,没有啊,没有法院啊,不准离婚哪,怎么办呢?法官指出路来,第一个就是快速自杀,自己了结自己,第二个就是慢性自杀,守着那个木偶痛苦一生,还有路就是下面这场戏,西门庆威胁利诱,跟水浒情节一样的,只不过我写作的表现形式不一样。开始潘金莲害怕,不干,西门威胁她,你如果不照办,我就不管你了,潘金莲陷入了痛苦的矛盾,我就大量运用了意识流。她去下毒的时候,安娜•卡列尼娜再次出现,阻挡她,这样不行,杀人是出格的,安娜的逻辑就是不幸的女人啊,就是一条路,自杀。怎么自杀呢?就拉着她一下子倒向台口,火车来了。安娜•卡列尼娜不是卧轨自杀么,她拉着潘金莲去卧轨自杀,火车的声音和身影都驶过了潘金莲身上。这个情景当时也有评论的,这是很巧妙的,安娜竟然拉潘金莲去卧轨自杀。可潘金莲不敢,有一个人来阻挡她自杀,又是武则天。她说你不能自杀,最好你把他休了。你可以把武大休了。
  潘金莲说,从古至今,只准男人休妻,哪有女人休夫的法典呢。
  武则天就唱“怒火烧,寻报复,女人杀男”。
  潘金莲说,但是杀人是犯法的犯罪的呀。
  武则天说,你杀一个人都叫犯法,我杀了多少人啊,凡是反对我的人我都杀掉,不但杀其他人,连我的同胞姐妹都杀,连我的儿子女儿都杀掉。为什么呢?因为要利用亲生骨肉去夺取皇权,嫁祸政敌。
  她说,你是皇上啊。我是平民。
  她们是这样在交谈。最后潘金莲走投无路,又只好去找武大郎,而这个时候武大郎出现,都已经须发斑白,像个长寿星一样,抱着一个木偶,拄着拐杖出来。
  潘金莲说,我实在是不忍心毒死你,还是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你把我休了吧,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武大郎软弱的口气中有一个很强硬的道理,他说,我武大无权无势,手中只有一点点夫权,妇道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门板背起走!我就是老了——老也不休,死也不休。
  这也是获得台下强烈的反响,因为武大郎毕竟是个男子,还有一点夫权在手里,所以我是不会休你的,你得跟我一辈子。
  这么一种情况下,西门庆幻化为各种形象向潘金莲施加压力,潘金莲走向沉沦道路,走向谋杀亲夫的道路。戏外的记者莎莎就出来拉她,说不能够去杀人。历史的阻隔,拉不过来,莎莎唱“制止声传不过历史铁幕,眼睁睁,遥望她——铸成大错,沉沦堕落……”这不就表明了作者我的观点了么。潘金莲杀人了,是沉沦堕落了,我们救不了她。这时施耐庵重新出现,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书到二十六回,《武松杀嫂》!莎莎说,西门庆哪里去了
  施耐庵说,西门庆怀抱“李金莲”、“张金莲”、“王金莲”到狮子楼寻欢作乐去了。
  莎莎长叹,潘金莲啊,你悔不悔啊?
  施耐庵说,悔之晚矣,开膛挖心。
  最后一个场面,潘金莲完全变了,演员很难演的,从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女一步一步变成一个泼辣而麻木不仁的人,武松抓住她的时候,要开膛挖心。她问,你要我的头,还是要我的心?
  武松说,我要挖你的心。
  于是她就一下子把胸衣撕开了,我的心原来是红的,现在已经黑了。今天我死在你手上,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个情景以前欧阳予倩用过,我再发展,表现了潘金莲临死的变态。
  刚刚要挖心,全体呼“刀下留人”,剧中人、剧外人全部上来了,包括张大户、武则天等全部来了,古今中外众多人物聚集一堂,用简短的话各自表态,张大户说罪该万死,武则天说罪不当死,贾宝玉说罪在世道,张大户说罪在女人,芝麻官说清官难断,阿飞们起哄说下“零件”,放血。这个时候施耐庵问法庭,法庭说“一部沉沦史,万劫不复生!想救难挽救,同情不容情,覆辙不可蹈,野史教训深!”施耐庵说本书不管后代事,武松开膛挖心,啪,武松一刀开膛,众人隐没,潘金莲倒在血泊里边,吕莎莎弹着吉他,唱“吉他变调弹古音,是非且听百家鸣”。让大家评论去,这个戏就是这样闭幕了。
  “《潘金莲》风暴”有三个特点,一是争论之多,在戏剧当中是少见的,以后,潘金莲作为一个探索的代表作品,随同我们八十年代的其他探索代表作,包括朦胧诗,包括高行健的一些话剧作品,包括王蒙的意识流小说——同进入我们八十年代中期的探索作品群体,进入我们的现当代文学史。其二,在当时,有褒有贬,有毁有誉,但总的说来是褒大于贬,誉多于毁。其三,越到现在同意我的观点的人越多了,现在看潘金莲不算个事儿。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看,这也至少说明我有一种预言。当年有人断定此剧是我的失败之作。改革开放以来,我有很多的成功剧本被主流文化赞扬,包括我最近的川戏《变脸》,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三年级中学语文教材,以六千字的篇幅和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一同选入,2003年就选入初中语文教材。选了一场戏,有六千多字,莎士比亚才选三千多字呢!那是我剧作中的幸运儿,但《潘金莲》是我的戏中的另类。
  陈白尘说,这种尝试探索可一不可再,它是特殊年代产生的特殊作品。说到失败啊,我倒是对这个“失败”之作特别偏爱,因为现在我没有这样的历史机遇了,没有这样的时代背景了,也没有这样的题材让我再“失败”一次了。我现在多么希望能够再“失败”一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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