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煤矿·我

作者:张一弘  时间:2006/10/5 21:36:58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1072
  父亲是煤矿工人,我也就理所当然的是煤矿工人的儿子。父亲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期来到这座煤城,到他九十年代退休,父亲在煤矿整整工作了30年。1986年,我从老家来到父亲所在的煤矿求学,当时我14岁。屈指算来,我在煤矿工作生活了也近20年了。不由心中就憷然一惊,父亲迫于生计,由农民而军人而煤矿工人,如今已近古稀之年;而我,也从一个俊朗少年在这煤矿一日日地过了而立。
  逝者如斯夫!面对广袤空茫的天宇和无限绵长的时光,我常常感叹于生命的局促和艰难。
  然而逝去的是时光,逝不去的是记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煤矿大至人生的体会也越来越深,对父亲也越来越多地充满敬意。
  煤矿最初留给我童年的印象与两件事密切相关。
  一次,不知是因了什么事情,我和母亲去父亲工作的井口去等待父亲。眼看着一群刚刚上井的工人从身边走过,却并看不到父亲,他们无一例外地满脸深刻的黑,从头到脚的黑,黑的不知所云,黑的天昏地暗。但他们走动着,像一群煤炭柱子般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移动……看不到父亲,母亲有些失望,甚或还有些焦急,然而父亲就在其间。
  另一次,也是我和母亲来煤矿小住期间,父亲把本该他在井下吃的班中餐给我带了回来,班中餐是过油肉大米,用那种铝质的平板砖一样的饭盒盛着,很方便送饭工装到包里往井上下背运。父亲不仅把他的班中餐给我带回来,还多带回了一盒。父亲说,没人吃了,丢了怪可惜的……我闷着头,并不多说话,先是把其中的一盒风卷了残云,并不觉得怎么饱。可父亲就在跟前,我贪吃的想法不敢表露出来。正悻悻然,父亲出乎意料地对我说,想吃就把那盒也吃了吧。父亲“大公无私”地说着,还天然地、然而也是少有地流露出一种父亲对儿子的慈爱的笑意。我神勇倍增,居然一口气将那另一盒子过油肉大米也扫荡殆尽。
  于是我对煤矿初始的印象便一是黑而脏的工作环境,一是好吃的班中餐。
  父亲性格暴躁而刚烈。父亲在煤矿,父亲难得一见,即便是回去探亲,对我们兄妹也是声色俱厉。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是母亲用她那无比坚强也是无比柔韧的体魄养育着我们兄妹四人。我很早就对含辛茹苦、勤劳善良这样的语词有着深刻的体认,并从我母亲身上隐约看到了中国女性超拔于男性的光辉与伟大。母亲以一个女性的肩膀操持并支撑着一个家庭的生气和希望,可她在父亲那里并找不到多少关爱。相反还常常因生活的琐事被父亲粗暴地打骂。因而在童年到少年乃至青年时期的许多时光里,我执拗地认为,父亲只不过是因了血缘关系而维系的那个我应该称之为“父亲”的人,是我生命中若有若无的过客。
  再后来,我在读书期间,父亲经常让我给他写些安全生产方面的保证承诺之类。在煤矿,安全是头等大事,这背后的隐语是,在煤矿工作是极不安全的,随时都可能会因了各种事故而使人残疾甚或丢了性命。我在替父亲代笔时,已然知道了当时煤矿抓安全的两种措施:一是反“三违”,一是“四无四保”。(煤矿抓安全的方法很多,这不过是其中的两种。)所谓“三违”,即是违章作业、违章指挥、违反劳动纪律的行为;“四无四保”中,“四无”指个人无违章、班组无轻伤、队无重伤、井区无死亡,这“四保”是要个人保班组、班组保队、队保井区、井区保矿。反“三违”是自上而下,“四无四保”是从下至上。在煤矿井下,遵章与违章、安全与生产,是一个极大极深的课题,稍有参差,就会形成很难兼顾的两对矛盾,这是题外话。
  不幸有一次,父亲就被抓了“三违”,不仅要写检查,还要在矿上的闭路电视作检讨、在工业产区的曝光亮相栏上贴了照片警示旁人。检查自然是我写的,我还看到了父亲被亮相的照片。父亲历经沧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嘴角眼里却似乎有着隐隐的笑意,在这笑意里,我恍然读出了父亲的无奈、父亲的尴尬,当然还有父亲从不轻易示人的苦痛。
  有人说,在煤矿工作是残酷的,这里头不仅有环境的、劳动强度的、消耗时间的等等因素,还有另一层费解的意思。——在地层深处与大自然斗,流血牺牲是经常发生的事,煤矿不是有死亡指标吗?而除了煤炭行业,哪一个行业还有这样的指标呢?在其他行业,比如部队、比如警察,负伤流血乃至牺牲,无一例外是光荣的。而在煤矿,只要不是死亡,就要受到处罚。分析事故总能找到“三违”的根源。即是死了,也不可能在名份上成为英雄或者烈士什么的。
  幸好,正如母亲所说,父亲在煤矿下井30余年,除了有限的几次“三违”,几次擦皮碰腿的小事故,终未有什么大的祸患,已实属不易了。到我和大哥参加了工作后,就立马让父亲退休了。
  父亲退休后,我却因工作的变化,逐渐地有了与煤矿共生共息的感觉。
  先是在报社做编辑时,社里组织编采人员到井下熟悉生活。其时,我在工人师傅的帮助下,极其笨拙地穿上下井的服装并戴好头灯、自救器等,这一穿就是满头大汗。及至后来到了机关,又有一次到矿上蹲点督促工作的机会,下井的次数在那段时间就更多了些。
  不过从上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采煤机械化水平的提高,煤矿的安全生产和井下作业条件已大为改观,我下井后也只是走马观花,并不曾体验到父亲年轻时在井下的辛苦。
  我自参加工作以来,先是在企业办的学校里,然后到企业的报社,到现今回到企业的机关,一直未曾离开过煤矿。有一年有了去《中国煤炭报》的机会和想法,也终是没有走掉。就想,每个人都是有局限的,一生的路子,许真是命运的安排,自己往往难以掌控。所谓职业生涯设计之类,只是在局部的范围内起些作用罢了。想起一句话,昨天已经过去,明天还未到来,属于我们自己的,只有现在。而现在,我在煤矿谋生。
  自然的,煤矿的一切在我眼里就越来越亲切起来——这是你无法刻意追求的缘份,也是你无法轻易逃避的情结。
  煤炭,在中国的能源中,至少在目前还占有不可撼动的战略地位。而煤炭是不可再生性资源。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说,煤炭是大自然赋予的可使一方水土人物休养生息的宝贵财富;一是说,这财富的绝对量或说生命是有限的,挖一些就少一些。可在当下的中国,与其他行业相比,煤矿如此苦脏累险,却没有什么优越的地位,煤矿工人的待遇普遍低下,煤炭行业被当今的高校才俊们普遍不屑。反过来看煤矿和煤矿工人,他们在国家需要时毫无怨言地挺身而出,战天斗地闹翻番,全力以赴搞建设;在市场疲软时,又自力更生谋发展,默默无闻渡难关。这,便是煤矿和煤矿工人的伟大。
  ——正是像父亲一样的煤矿工人在支撑着煤矿的继往开来和兴盛壮大,而煤矿的兴盛壮大又保证了国家建设和发展的能源需求。
  总有一些人把青春乃至生命献给千米井下,而煤矿也总使一些人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父亲是这样,如今我也是这样。煤矿,维系着我们两代人的所有光荣与梦想。
  及至我后来工作、成家,与煤矿耳鬓厮磨,日复一日地,我对父亲有所谅解了。父亲的暴躁,既是个人的局限,亦是历史的局限。想想父亲孤身在外,远离亲人,且是冒了生命危险在煤矿挣钱养家,使我们衣食无虞地长大;而他自己却省吃俭用,并不曾有过任何的奢华,还能善始善终地全身而退,也是父亲自身的造化了!
  每个人都有其不易言说的艰辛,作为那一代的男人和父亲,父亲也尽可能多地尽到了他的责任,作儿子的,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岂止不能有任何的奢求,更深地说,应是对父亲以及他们那一代人,充满感佩和敬意了。
  如今,我在煤矿倏忽廿年,既读过些书,就有些读书人的叹喟,面对广袤空茫的天宇和无限绵长的时光,我是如此急迫地感到人生的短暂。苏子东坡说,“寄蜉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子在慨唱人生哀伤的时候,尚能有“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飘逸旷达。在我,虽终究不敢使自己有一丝的喘息懈怠,却也不知终是会走到哪里?或曰,这样的追问在一些人看来是徙劳的,既然“属于我们自己的,只有现在”,那拥有了现在,不也是一件很高兴的、值得庆幸的事吗?
  我颔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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