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13500字。象破理障自风流——古诗理趣闲谈
张锋
劝谕后生读书,在“学而优则仕”的古代,是常有的事。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医衡“凿壁偷光”,孙康“映雪照读”,都成为先人的教材,这是劝谕与激励;而“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式的训导,则是功利上的引诱。劝谕也好,训导也罢,尽管于文化一脉承递延续不无贡献,但众多士子而对手持戒尺一脸肃然的塾师,聆听其枯燥的说教,时间一久,恐怕只得强打精神,以至呵欠连天,其信息接收效果定会大打折扣。
不过,南采鸿儒朱熹劝导学生读书,自有其高招。“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此诗运用比喻,以如镜打开的“半亩方塘”比喻书卷,以因有“源头活水”使人看清塘中“天光云影”比喻读书令人明知是非。同时谈读书之道,朱诗要生动形象得多,学生在审美愉悦中明理,效果自然会好得多。
其实,以理入诗,借诗言理,倒非朱氏发明。唐人虞也南《咏蝉》“垂绥(ruú)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道出了只要才高德劭,声誉自远的道理;朱斌(说王之焕)、白居易也给我们留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鹳鹊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赋得古原草送别》)的佳句。
“说理”这一传统到了宋代,便大放异彩。欧阳修“百转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画眉鸟》)道自由可贵,亦轼“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惠崇春江晚景》)言实践出真知。此外,“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雪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王安石《登飞来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等众多佳句又构成宋诗说理的奇观。由此可见,南宋诗歌评论家严羽“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沧浪诗话》一语颇值得斟酌。事实上,情可抒,理亦可涉。
宋人于自发,自觉中以诗言理,彰显了有别唐诗的美好追求和风采。唐人重神韵,求“韵外之致”;宋人尚趣味,浓思辩色彩。风格不同,本不分轩轾,不可褒扬。然而,“文化昆仑”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中于宋诗多有不敬之辞。其中将“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成,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视为宋诗又一缺陷。此前也有不即大家对此颇有微词。原来,北宋王朝有感于唐末潘镇割据的局面和五代中国纷争的惨痛,大力擢用文人,因治政之需,同时,要体现在唐人诗歌势力范围内另辟蹊径的努力,诗言理便成主潮。唐诗言情传统仅仅延续于被视为末技的词中。为方理而强力成诗,理性的雨露滋润不予形象的花朵,诗便成了无灵动性情的僵尸。“无欲自然心似水,有营何止事如毛”(赵师秀《呈蒋薛二友》)直露少咪,而“心安身自安,身安定自宽”(邵雍《心安吟》)索然无味,“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心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人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程颢《偶成》)则几近打油诗。言理却乏具体可感的形象,仅作理语,诗歌必须缺乏理趣。换言之,“理”遮蔽了“趣”,有障无味。难怪明人胡应麟如是说道:“程邵好谈理,而为理缚,理障也。”(《诗薮》)
宋代不少诗人的每这一痼疾在前人诗作中早已有之。东晋玄言诗虽追求“神超形越”的精神境界,但以老庄玄学和佛教,哲理入诗,往往坠入“理障”。“仲观大造,俯览时物。机过患生,吉凶相拂。智以利昏,识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郁。失则震惊,得必充诎”(孙绰《答许询》)几乎不成其诗。“理过其辞,谈乎寡味”(《钟嵘《诗品序》》)。
无论抒发性情,还是言谈道理,诗歌无“象”,便无诗趣。陶渊明谢灵运的不少诗作常常表现“玄旨”,但因诉诸物象,读来颇有滋味。“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久在樊笼里,复归返自然。”(陶渊明《归园田居》)以村落、炊烟、犬吠、鸡鸣构成的景象,表达了对官场的厌倦和对自由的向往,同时也说明心灵自由的可贵。清人刘熙载《艺概》云:“陶谢用理语各有胜境。”沈德潜于《古诗源》中评谢灵运《从游京口北固应论》诗云:“理语入诗,而不觉其腐,全在骨高。”所谓“腐”,指诗无“象”坠入“理障”;所谓“骨高”,指诗有“象”而生“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