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2014
作者:许文舟 时间:2015/5/25 8:37:58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745
她躺在四张长条凳搭成的床上,稍微挪动便听见肋骨松动地响,这种松动像四条长凳中的某一条,隼卯坏掉的样子。才恍惚了一小会,阳光又向前移了一截。在阳光下觉得热,在阴凉处觉得冷的母亲,又在咒骂自己不会动弹的身子。弟弟木讷地站在一旁,显然也拿翻不了身的母亲没有办法。他四肢健全,力气不小,但抱起母亲,把一张床移到阳光下,他的大脑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指令。
阳光可以把人的寒意驱离,把骨头晒酥,但阳光落到四合院里时间有限,须臾间,它就上树了,挂在树枝,转眼就落到对门山上去。这是午后,毛驴显然口渴,叫声沙哑的,音量不减,水牛老是用角挑墙,发出抗议。母亲看到了,都看到了,但她动不了身,她尝试着用手撑起自己,尖锐的疼又把她牢牢按到床上。
平时温顺的水牛不知怎么搞的,母亲提着料桶将饲料倒进食槽,还来不及打转身,水牛一屁股冲过来,便把母亲杵到地上。所幸水牛马上收起了倔犟,意识到自己是恩将仇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母亲挣扎着,可是枉然。草医望闻问诊,大包小包草药煮沸得满屋子草木芳香,母亲的痛苦丝毫未减。后来弟媳找到乡医院医生,才确诊母亲属尾椎锉伤。两个月之后,母亲勉强能进厨房,燃点炉膛的火,让水沸腾,炊烟摆着水蛇腰升到屋顶之上。想不到时隔三个月又七天,母亲眼前突然一黑,一脚踩空,从两米多高的廊坎上跌到院场,头直接撞到青石板上。昏迷多时,她梦见死去多年的父亲,穿着蓝卡几布上衣,父亲的脸上仍旧皱褶丛生,这么多年,都不曾抹去缠在额际的苦楚。那些蛰伏在母亲身上的旧病突然发作。哮喘,差不多每天需要张着嘴,还嫌空气不够使用,腰椎间盘突出的疼,远在我想象之外。母亲虽躺在病床上,却仍然惦记着惊蛰与春分,惦记着犁铧上的锈,镐锄卷边的钝,惦记着出行、安香、动土、入宅、栽种与祈福。惦记得多了,就让她如坐针毡。每天一见到窗台漫漶的天光,一听到麻雀相互请安的聒噪,她的手就伸到枕边放火柴的位置,一阵摸索。这是第三次跌倒,肋骨骨折,腰椎第四、五节受损,等医生来到,她已在时醒时昏交替中受尽疼痛的折磨。醒时,她为自己向神请安,喃喃自语的忏悔,有她与人的过节,她发誓请神时想法不多,领牲时心无杂念;昏迷时,她又在做梦,梦见移徙的人群,开市的喧嚣,梦见父亲,在地里倚锄睡着了,雨水说等他醒来,因此呵斥着准备在父亲头顶炸开的响雷。
2014年的母亲,把水牛的鼻绳交到弟弟手上,她再也不能牵着水牛出村。弟弟把水牛牵到山上,山上其实也没有草,这是冬天,牛只能与弟弟一起烤烤太阳。太阳是好东西,一烤,水牛的毛衣就亮了许多,像抛光打蜡。牛是最会享受阳光的家伙,微闭双眼,装出一副回忆的样子,回忆它的苦大仇深。这个样子让我又想到死去多年的父亲,他同样喜欢在阳光下微闭着双眼,想一些事。搓着绳子的双手处于停顿状,旱烟锅嘴里的烟火时明时灭,接着便有一连串的喷嚏冲天而起。弟弟嗜睡,头一挨到枕头,便会鼾声汹涌,就是到了山上,揪一把叶子垫在地上,他就能入睡。这可能与他每晚服用精神分裂的药物有关吧。三年前弟弟被送到市康复医院,出院证明上是康复回家,但仍然需要按时服药,方能阻遏伺机兴风作乱的病情。这一天晚上,弟弟与水牛同时失踪,急得母亲顾不了肋骨有伤,跌跌撞撞地来到村头的山神庙前,求山神先不要休息,帮忙找一下弟弟。弟弟就睡在一棵麻栎树下,睡得比山神还四平八稳。水牛看到天色向晚,主动从山上来到弟弟身边等着。松涛窸窸窣窣,水牛便发出沉重的鼻息加以警告:这是我家生病多时的主人!
冬月初十三,母亲勉强能够拿一张小板凳挪到屁股下,追着神色慌张的阳光。弟媳总有许多农活要做,不可能让母亲随时跟着阳光亦步亦趋。陪着母亲的是跌打损伤的草药,消炎的针水,落满苍蝇的药渣,散落一地的夹板。见到我,母亲眼圈先红,眼泪后落,喉头仿佛梗着什么,蠕动了半天,话还是说得七零八落。说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说着就哭出声来,像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打算松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陷入深渊,而我也会在她面前逃离。我搂着她,确实找不出恰当的话安慰,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涌上心头的是同样的心酸。毛线织成的帽子老绾不住碎飞的白发,浮肿的脸上,仍然漫漶着无限的慈祥。唉,即使断了的肋骨能够结出骨痂,母亲也不可能一下站起来,那双不听使唤的脚,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我抚摸着她蜡黄的皮肤,凉得像刚从水中捞出,细碎的血管,根本就供应不上一个人该有的温度。
她有话要说,但她瞥了一眼弟媳之后,瞬时陷入沉默,这一个动作无意被我觉察,我想当年小心翼翼的弟媳,显然已变成母亲面前的恶刹。母亲说话做事处处小心才是。母亲其实有许多话要说,她想说的其实都在红肿的眼睛里,我理解母亲的欲言又止。弟媳忙事情去了,母亲这才开始说她自己怎么遭这些罪呢?年初还能到地里给牛与毛驴割草,清明还能走到后山父亲的坟地烧香,还带着弟弟上山拾柴。怎么一下就连续三次摔倒,每一次从地上被人抱到床上,差不多一个月就得呆在床上了。母亲虽然有儿女六人,最终守在她身边的只有弟弟两口子。弟弟有病,天一黑再有多大的事,他都只能裹在被子里。大姐说有事,家里竖柱,要备料要做饭还得照看同样病着的姐夫。二姐说很忙,儿媳坐月子,女儿动了手术。老妹始终没露过面。我在离母亲一百多公里的病床上,同样接受着一桩车祸的折磨,全身多处骨折,肺部严重积水,真正尝到了喘一口气都难的滋味。电话都是母亲请人打的,都打到所有儿女手机上了,而且不止一次,可是我回到老家,仍然只有母亲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阳光已离她很远,她只能在阴冷的地方,喃喃自语。
二
母亲属狗,按农历算,今年满81岁,但户口册与身份证上,只有76岁,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个环节,反正母亲是不能按规定领取国家的高龄补助了。母亲不服气,找了社长,又找村长,说自己确实是1932年出生,还找到外婆请人锻造的银猴饰作证,那年壬申年,属猴。遗憾的是最终没能更正回来,村支书说身份证与户口册上的岁数都错成一样。
事实上,在我们平路村,比母亲年长的女性只有一位,大一岁,同样还得做活,农活做不了,就做家务活,她努力的烹煎炸炒,结果还是得不到儿女们的好脸色。三个儿子,大儿子一时想不通,竟把250毫升甲胺磷一口气喝下,等家人发现,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二儿子常自诩教子有方,结果小儿子动刀杀人,大女儿未婚先孕。三儿子嗜酒如命,喝得不省人事,还非得抱着酒瓶才能入睡。比母亲大的男性只有两人,我大叔算得上最得闲的一位。三个儿子自立门户后,他抽下一份田地租给别人,收谷打米,他坐等家中,人家自会把碾成白米的租子给他送来。他每天手持一只水烟锅,这家出那家进,嘴里总有哼不完的小调。红白喜事,他肯定出现在场合中,披一件比《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穿着还神气几分的大衣,有人问没人问他都会说这件大衣的来历。大衣是姑爷买给他的生日礼物,在我们平路村,能给岳父大人买大衣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他当过二十几年生产队长,抓革命促生产干了一辈子,是我们许氏族谱修订版里的名人,远远排在我这个中国作协会员前面。另一位比母亲年高的男性比母亲好不了多少,每天早起砍竹子,划篾线,编成箩筐,再背到离家十多公里的山街去卖,然后把钱交到儿媳手上,这样,他老人家才能坐到餐桌前,颤动着双手端起饭碗。老人年纪大了,那些雀跃的篾片,常划得他一双手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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