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2014
作者:许文舟 时间:2015/5/25 8:37:58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781
唉,母亲有所不知,阿顺老奶家的儿子当电力公司经理,阿香二婶的儿子当林业局长。而这两位女人又是母亲最相好的伴,也许因为都失去了老伴,她们三人才相处得很好。母亲有所不知,我除了房贷与儿子上大学的支出,只剩余得应付生活诸多开支的小小一份了。在这个社会什么也学不会,就学会了省钱,学会了侃价,学会了自卑。她的儿子没钱买车,每天骑一个破单车在车流中穿行,像一片被激流驱遣的叶子。没钱给村里的公益事业添砖加瓦,没钱给村里每一个老人送上节庆的红包。与她的儿子相比,电力公司经理一出手就是大方,随便给也有几千,更不用说林业局长了,国家好政策经他巧手一动,就成为通往村子的硬板路。
弟媳的2014年也不容易,腰椎间盘突出,导致左腿行走困难,不得不将几亩水田廉价地租给他人栽种,租金只够买两百斤大米。烤烟虽然种了四亩,除去燃料、用工、化肥农药没有多少收益。而她的男人又成了木偶一样的病人,时间长达十年。2014年的某个夜晚,弟媳丢下家开跑,她没有莺歌燕舞的远方,只有茫茫然的前路。女人一狠心,你拦也拦不住。听到消息,第一反应是将弟媳挽留下来,于是我只好请三亲六戚一起出动,才将已经出去两天的弟媳从一辆客车上拦下。我知道弟媳的出走,有弟弟的原因,也有母亲的原因,性急的母亲,一生都不会让自家的农活拖了全村的后腿,看到别人家播种,她不会让自家地里还杂草丛生,看到别人家的粮食收成好,她不会甘心自家的收成太臭。然而,2014年的母亲不再是2004年的母亲,不再是1984年的母亲,更不是1974年的母亲。当年她背过180多斤的柴禾已经变成灰,她背着孩子垦荒的双手已经瘦得拿不稳一小杯水,她背着百多斤公粮往返在几十公里山路的双脚已支撑不住自己的病体。
当空落的心再度被莫名的痛占据,母亲开始骂她的孩子。当然也骂我了。骂供我读高中变卖了家里唯一的毛驴,读大学变卖了家里准备盖新房的木头。骂大姐揣着五位数的银行存折不为弟弟分担一分住院的药费;二姐回来一趟像取个火,小妹每次回来只知道要豆种麦种。兄妹六人,母亲不骂的只有弟弟,弟弟小时候得脑炎留下严重后遗症,后来又患上精神分裂,母亲却舍不得丢下他,即便到几个儿女家里,同样也像取火一样,舍不得丢开弟弟太久。就是死去多年的父亲,也脱不了母亲的一顿臭骂,你走得也太自私了吧,花去那么多药钱,走时居然不打一声招呼。母亲最后在骂自己了,这是她每隔一段时日就有的项目。骂自己怎么像个孩子了,一年摔了十多次跤,有三次居然摔得连路都走不了。
三
到底还是弟弟给母亲端大小便,擦洗便盆,浣洗尿湿的衣服,更换垫褥。
弟弟虽然正处精神病康复期,天一黑他必须钻进被窝,天不亮之前,尿急得撑破膀胱,他绝对不敢下床。他想不起十多年前的黑暗里从东屋跳到西屋的情形了,那时病初犯,母亲不得不借助村里的恶人给他扇耳光,说是打醒附在他身上的魔鬼,血流得一点也不值钱,没有人同情,那是魔鬼当受的惩罚。我慌慌张张从城里赶回去,也只带了从看守所里借到的脚镣与手铐。母亲只知道背地里哭,就是这个小儿子,给她带来的伤心,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现世果报。母亲在自己身上找罪孽,这一辈子如果说有错,肯定是那次全家提不开锅时偷了生产队地里的两个南瓜,几斤四季豆,再就是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相送的一个黄昏。
任凭母亲怎样急,弟弟仍然满足于他的口出狂言,疯吵邪闹,与犯病前判若两人。母亲最担心的是弟弟的嘴,能说出某个人的最阴暗面,让那些人对弟弟怕得像活阎王。很多时候,母亲差不多请人把弟弟的嘴封了,吃饭的时候再打开,或者就让他饿死吧。其实每一次对弟弟施暴的就是那些被弟弟说出隐私的家伙,他们根本不顾忌母亲就在旁边,出手就往弟弟脸上击去,弟弟的门牙只剩下两颗,颧骨一边高一边低,头发好像也被揪掉过一片。弟弟最终被送到精神病院,我去接他出院的时候,弟弟一手提着裤子,皮带已被人抽去,一手提着一只鞋子,另一只不知遗落在什么地方。
与你媳妇睡觉去吧,母亲悄悄地说给弟弟,但弟媳却不让弟弟与之同房,这当然因为弟弟犯病时卡过她的喉咙,更主要的恐怕是弟媳有了男人。这个男人帮她犁田耙地,帮她烤烟分级,帮她卸掉夜晚的不安与躁动。母亲当然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那可是自己卖了够一家人吃一年的大米,两头壮力的耕牛娶来的儿媳妇啊,至今还欠着媒人的人情呢。母亲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我,想让我出面,给弟媳一个警告,见我无动于衷,反倒责怪我不给弟弟面子。每次回家,母亲都会拉着我,说某某男人被她在门后捉到了,某某男人太不像话了,竟然敢与弟媳一同赶集出行。母亲的牙齿就是这时候掉的,她因为恨,所以咬牙切齿。掉了的牙还不能吐出去,还只能往肚子里咽。现在,兄妹六个,拿最没出息的弟弟陪着母亲端尿端屎,我常常想,在母亲眼里,有出息的儿女又算什么呢?
当然,也只有2014年,母亲才成这个样子的,而成这个样子的前提是摔倒了三次,前一二次她还都能艰难地站起来,煮猪食、割牛草、喂马驴、绑烤烟、拾柴禾,而第三次摔倒,结果严重。我想连上帝也生气了,八十多岁的人了,你还不服气什么呢?让你歇下来,只是上帝的这个方式也太重了些,轻轻一推,就让母亲断了几根骨头,再也难站起来了。2014年下半年,母亲也就没有好好地走过路。只要稍微能动,她一定来到村子小卖部,给弟弟买烟,十元一包的紫云她舍不得,就买五元一包的软红河,然后趁弟媳不注意,悄悄地塞给弟弟,哄着让弟弟去砍柴,去背粪,去放牛,去守自己的媳妇,前几项弟弟都可以做到,最后一项弟弟无论如何是做不到了。
母亲最丢不下的还是弟弟,以及弟弟的女儿。已经病得起不了床,她还把藏在枕头里的一百元钱翻出来,让进城的人给弟弟的女儿带去。弟弟的女儿在县城读高中。妻子说,你看妈妈什么人都挂都想,就是不想我们在昆明读书的儿子。我说:“你错了,母亲想的都是值得同情的人,她想弟弟的女儿,是因为这个女儿差不多是在缺少父爱中长大。我们的儿子已经读大四了,再说有你这个惯适儿子的妈妈,老母亲当然不挂”。
四
好些时候,每遇到一个有手机的人,母亲都会向他提出打电话的要求,就是来家里抄电表的工人,也不例外。人们看到一个老人家,用电话肯定有事,都情愿免费提供。母亲的电话从大姐开始打到小妹,说的都是一回事,让她们回来,陪她住上一晚,夜晚不仅弟弟害怕,晚年的母亲,也觉出夜色深沉得恐怖。只有我的电话她绝对是不打的,她说儿子是公家人,吃公家饭,随便打电话干扰工作,影响不好。
2014年,母亲托人给我的电话明显地增多。这一年,我的心一直没有平静过,即便我车祸住院期间,也有母亲的电话断断续续地打来。年初的电话说家里卖了水牛,养着没人放牧只能整天关在圈里,才过了一个冬季,水牛就瘦得皮包骨头。卖水牛的钱,她跟弟媳争了一份,说是要给上大学的孙子。后来我知道母亲为这份钱确实与弟媳吵了多次。三月家里又准备把毛驴也卖掉,这毛驴欺人,特别是女人,你端驮子时它就开溜,勉强驮上也会胡闹,非把驮子掀下来才罢休。把水牛除掉,这里有母亲小小的复仇,第一次跌倒,就是水牛一屁股冲撞造成的。我不想为家里的毛驴操心,母亲说你是家里老大,大事情上得拿个主义,卖一头毛驴就是家里的大事情,母亲当然得听听我的意见。只是母亲每一次电话都让弟媳多心了,摔掼东西的事件时有发生。后来母亲又多次来电话,说要分家。她要抽一份田地,抽几棵父亲去逝前嫁接下的泡核桃,她要有她自己的财权。说到底,当惯了家长的母亲是不甘心手里没钱塞给孙男孙女的。她想做这些事,当然也不是一时兴起,隔壁大叔是她的参谋,说他也抽了一份田地,几棵泡核桃,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给谁就给谁。母亲一生生性大方,那些外孙们回来表面上是来看她,实际都在她那里得到实慧,压岁的钱每年都有。自从弟媳当上家长,母亲的这份开支自然吃紧起来。母亲说老家有我的一份,要我回去认领,我说母亲你也糊涂了吧,我出来时老家就一间就要被风吹倒的老屋,现在已经被能干的弟媳盖起了几间新房,哪里还有我的功劳?再说我在城里也买了一个小窝,即便是弟媳心甘情愿给,我也不会要。后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不再是母亲打来了,而是弟媳。三个月间母亲三次摔倒,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危险。丢开柺杖的第三个星期,我就回到了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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