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为何“颇不宁静”
作者:不详 时间:2016/1/11 9:09:06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3875
三
再说说江南。
心里“颇不宁静”,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月下的荷塘漫步,而不是其他地方?为什么要在末尾连续引用两首关于江南采莲的诗词?为什么“到底惦着江南”?江南,与他的“颇不宁静”有无关系?什么样的关系?
同样是从江南来到北平,郁达夫如鱼得水,朱自清却一直“水土不服”。郁达夫是为了饱尝故都的秋味而来,他情愿折去寿命的三分之二,来换取北国秋天的驻留;朱自清是为了现实生活而来,他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负担,以生命来换取家小的生活。前者追求赏玩到十足的浓郁与极致;后者追求恰到好处的朦胧与中庸。前者是审美的动机,后者是实用的动机。
简单来说,朱自清离开江南,是出于稻粱谋,是生活的无奈,江南,才是他一辈子魂牵梦萦的地方,才是他灵魂最深处的归宿。他的“颇不宁静”,因江南而起,又因江南而息。
来看看朱自清的经历:
根据《朱自清年谱》记载,1920年8月,由北大校长蒋梦麟推荐,朱自清携眷前往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1921年就聘吴淞中国公学国文教员,不久,中国公学起风潮,朱自清先生转到上海,中国公学风潮结束后,到浙江一师教书。1922年初春,前往台州浙江省第六师范学校任教。1923年3月,朱自清由他的北大同学周予同(温州市瑞安人,历史学家)介绍,来到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温州中学的前身)任教“国文”,又在浙江省立第十师范学校兼教“公民”和“科学概论”。当时在温州,教师一个学期只领齐三个月工资属司空见惯。朱自清要养活全家五口,又要赡养父母,从朱自清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他经常向马公愚、马孟容借钱。1924年2月,他迫于生计只身前往宁波的省立四中任教,但把家属留在温州,以省去一笔搬家费用。当时正值国内军阀战乱,盘踞江苏的直系军阀齐燮元与盘踞浙江的皖系军阀卢永祥发生“江浙战争”,盘踞福建的军阀孙传芳也属直系,为配合齐燮元,便命其师长彭德铨率部抄袭浙南,宁波的省立四中因战争暂时停课,朱自清面临失业的威胁,正巧上虞白马湖的春晖中学委托夏丏尊物色一名国文科教员,夏丏尊向他发出热情的邀请,才使他有了一个谋生的机会。1924年3月,朱自清前往白马湖春晖中学兼课,9月,春晖中学正式聘用。10月,赴白马湖春晖中学布置住家。朱自清本以为此番应该可以安定下来了,可是11月20日至年底,春晖中学起了风潮,学校提前放寒假,开除学生28人。由于风潮事件,匡互生、丰子恺、夏丏尊、朱光潜等人集体辞职离开春晖园。暂时没有合适去处的朱自清虽然留在了春晖,然良朋散尽,他也已下定了离开的决心,他在日记中说:“此后事甚乏味,半年后仍须一走。”
1925年,他在《“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一文中说:“我现在做着教书匠。我做了五年教书匠了,真个腻得慌!黑板总是那样黑,粉笔总是那样白,我总是那样的我!成天儿浑淘淘的,有时对于自己的活着,也会惊诧。我想我们这条生命原像一湾流水,可以随意变成种种的花样;现在却筑起了堰,截断它的流,使它怎能不变成浑淘淘呢?所以一个人老做一种职业,老只觉着是“一种”职业,那真是一条死路!”
同年,朱自清给俞平伯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颇想脱离教育界,在商务觅事,不知如何?也想到北京去,因前在北京实在太苦了,直是住了那些年,很想再去领略一回。如有相当机会,当乞为我留意。”次月,他又给俞平伯去信说:“弟倾颇思入商务,圣陶兄于五六月间试为之。但弟亦未决。弟实觉教育事业,徒受气而不能受益,故颇倦之。兄谓入商务(若能)适否?”此时,清华大学正托胡适物色教授,胡适找到了俞平伯,但是俞平伯没有去,他推荐了朱自清,得到了胡适的应允。在迷惘中彷徨的中学教师朱自清倏然间华丽转身,成了清华大学的教授,实在始料不及。9月4日,他致信胡适表示感谢:“适之先生:承先生介绍我来清华任教,厚意极感!自维力薄,不知有以负先生之望否!……”就这样,1925年8月暑期过后,朱自清一个人匆匆赶往北京,结束了长达五年的辗转。
按理说,在江南这几年的颠沛流离,应当是痛苦的记忆,然而朱自清在《一封信》中说:“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要说福气,这也是福气了。因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样‘难得’,特别是在‘这年头’。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
而且,他在《说梦》一文中说:“我在江南时,本忝在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团地睡到天光;……北来以后,不知怎样,陡然聪明起来,夜夜有梦,而且不一其梦。……却做不着一个清清楚楚的梦!成夜地乱梦颠倒,醒来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难堪的是每早将醒未醒之际,残梦依人,腻腻不去;忽然双眼一睁,如坠深谷,万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墙上痴痴地等着!我此时决不起来,必凝神细想,欲追回梦中滋味于万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怀念着些什么而已。”有一天,他实在闷得慌,乃决意进城去,在海淀下了汽车,找了一个小饭馆,“拣了临街一张四方桌,坐在长凳上,要一碟苜蓿肉,两张家常饼,二两白玫瑰”,酒入愁肠,情动于衷,就在那桌上写了一首《我的南方》:“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五年来的彷徨,羽毛般地飞扬!”
为什么江南的记忆在朱自清心中挥之不去?仅仅因为那是他的故乡?
在更多了解之后,我们会发现,离开江南去往北平,对朱自清来说,变化的不只是自然环境,更有人文环境和生活方式。
再具体一点说,令朱自清魂牵梦萦挥之不去的,也许不是整个江南,而是白马湖,是他在春晖中学做中学教员的那段短暂的最美时光。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美,使得朱自清魂牵梦萦呢?
首先是自然美。
他写于1924年4月12日夜的《春晖的一月》中,有这样的句子:
走向春晖,有一条狭狭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细小的颗粒,脚踏上去,便发出一种摩擦的噪音,给我多少轻新的趣味。……山的容光,被云雾遮了一半,仿佛淡妆的姑娘。但三面映照起来,也就青得可以了,映在湖里,白马湖里,接着水光,却另有一番妙景。我右手是个小湖,左手是个大湖。湖有这样大,使我自己觉得小了。湖水有这样满,仿佛要漫到我的脚下。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他俩这样亲密,湖将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那软软的绿呀,绿的是一片,绿的却不安于一片;它无端的皱起来了。如絮的微痕,界出无数片的绿;闪闪闪闪的,像好看的眼睛。湖边系着一只小船,四面却没有一个人,我听见自己的呼吸。想起“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真觉物我双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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