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为何“颇不宁静”

作者:不详  时间:2016/1/11 9:09:06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3886
  我是常住城市的人,到了这种空旷的地方,有莫名的喜悦!……校里的房屋、格式、布置固然疏落有味,便是里面的用具,也无一不显出巧妙的匠意;决无笨伯的手泽。晚上我到几位同事家去看,壁上有书有画,布置井井,令人耐坐。这种情形正与学校的布置,自然界的布置是一致的。美的一致,一致的美,是春晖给我的第一件礼物。
  说到我自己,却甚喜欢乡村的生活,更喜欢这里的乡村的生活。我是在狭的笼的城市里生长的人,我要补救这个单调的生活,我现在住在繁嚣的都市里,我要以闲适的境界调和它。我爱春晖的闲适!闲适的生活可说是春晖给我的第三件礼物!
  大家是否注意到文中“一条狭狭的煤屑路”?他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这条煤屑路带给他的新奇感受,是最接地气的质朴清新的感受。《荷塘月色》中,沿着荷塘,也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朱自清却偏偏选了这条“幽僻”的路,去月下漫步。
  是怀旧么?还是希望能够沿着熟悉的小路,在想象中重回往昔的白马湖?又或者,荷塘本非荷塘,白马湖亦非白马湖,它们都只是人类回归自然的原始欲望?
  海德格尔说:“城里人总担心,在山里和农民呆那么长时间,生活一无变化,人会不会觉得寂寞?其实,在这里体会到的不是寂寞,而是孤独。大都市中,人们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并不难感到寂寞,但绝对想象不出这份孤独。孤独有某种特别的源始的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人,诗意地安居》,上海远东出版社)
  我想,这就是朱自清需要独处的更深层的原因,不只是要逃离社会角色,也不只是要逃离家庭角色,而是人类在灵魂深处的一种需要:超脱肉体和物质的沉重负荷,进入诗与思,进入自然的本真和存在的本质。也就是朱自清所说的“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
  同时,深入《荷塘月色》的文字,我们会发现,江南情结,成了朱自清的精神印记。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写了如题所示的五种意象。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写了五种意象:柳、莲、水、月、夜。
  三处柳:“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我相信朱自清绝不至于只认识杨柳一种,但除杨柳以外,其他树的名字,全都被朱自清忽略。“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这一处简直是率真可爱的孩子气——将自己不喜欢的灌木妖魔化,丑化;杨柳的倩影却像是一幅画。“参差”“斑驳”“黑影”“峭楞楞”“鬼”;“弯弯”“稀疏”“倩影”“画”,用词的审美情感迥乎不同。“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再次忽略其他树,而且,即便是在烟雾中,朱自清也能辨出杨柳的丰姿。柳,即“留”,语文老师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对江南的深深依恋,大约一开篇即在这杨柳的意象中弥漫开了。
  两种莲:实景、虚境。朱自清花大量笔墨用各种手法描绘了清华园里荷塘中莲的实景,文末又连续引用两首关于莲的古诗词,营造了婉约清新明艳轻快的虚境。“采莲是江南的旧俗”,朱自清的江南情结和浩渺乡愁,只有清华园的荷塘略能抚慰了。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正如他所说的,“心的旅行又不以表面的物质世界为限”,“心的旅行也不以存在的世界为限”(《“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魂里梦里能够暂时回到江南,也是好的。
  略有遗憾的水:“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无水不江南,这是清华园荷塘的小遗憾,也是令朱自清最终还是免不了要惦着江南的重要原因。不过,好在有“流水一般”的月光加以弥补。
  恰到好处的月:“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酣眠与小睡,是类比的手法,意思是,月光朗照如同酣眠,固不可少;淡云轻笼的朦胧月光如同小睡,也别有风味。郁达夫不喜欢的“半开、半醉”的状态,正是朱自清欣赏的情调。“隔了树照过来”的月,就像一位画师,画峭楞楞的“鬼”,也画婀娜的柳的“倩影”。“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妙用通感,让月更具艺术的美感,如画,如诗,如曲。而“苍茫的月”,又让朱自清的心有一种水融于水的归属与契合。
  翻转世界的夜:夜,对于朱自清而言,是“另有一番样子的世界”。夜是翻转世界的契机。一切在白天被搅乱的,夜为我们抚平;一切在白天被损耗的,夜为我们弥补;一切在白天被无视的,夜为我们呈现;一切在白天被麻木的,夜为我们复苏。朱自清在夜里,收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世界。虽然“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虽然“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但朱自清所要的世界,本也不是蝉蛙的世界。在这样的夜里,他回到了回不去的故乡,也看见了看不见的远方。
  其次是人情美。
  使得朱自清魂牵梦萦的,并不只是江南的自然美,在白马湖,那种志同道合的醇厚友情才是他觉得这是“一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的根本原因。
  夏丏尊、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等都是朱自清在春晖结成的莫逆之交,他们之间的友情比白马湖水更深、更广、更纯净。
  在朱自清答应到春晖中学来之后,丏尊遂将此消息刊于《春晖》半月刊:“本校于寒假前聘定朱自清先生为国文教员,分授一组,朱先生兼任第四中学国文课,闻不久即可来校。”3月2日,一个“微风飘萧的春日”,朱自清来到春晖中学执教。当时《春晖》半月刊记载了这条消息:“本校本学期添聘的国文教员朱佩弦先生,自本月二日起到校就职。”
  朱自清第一天去上课,夏丏尊带他进教室,向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介绍说:“朱先生年龄比我轻,但学问比我好。上学期我已介绍几篇他所写的文章给你们看,不是都觉得很好吗?现在请他教你们这一年级,我仍教一年级。”一番话使学生对新来的先生肃然起敬,朱自清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朱自清初到清华时遭遇的淡漠。他几经辗转赶到当时的教务长张仲述先生家里:“张先生出来了。他比我高得多,脸也比我长得多。一眼看出是个顶能干的人。我向他道歉来得太晚,他也向我道歉,说刚好有个约会,不能留我吃饭。谈了不大工夫,十二点过了,我告辞。到门口,原车还在,坐着回北平吃饭去。”(《初到清华记》)字里行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一种隔膜与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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